第30章 永失的海（下）
许家家没回头，却难得地向秦子豪露出一个微笑：“领结婚证都得这么穿。”
那天，加利福尼亚的金色斜阳沉入落基山脉时，我比以往都还要更加困惑。
霍铭非和我身穿白色衬衣笔直站在聚光灯下、舞台正中时，真好像一对新人。
我们如此美满，连陆游《钗头凤》中的离情别绪，也不能伤及我们分毫。
然后，台下的mike跳梁小丑般继续挑衅，说我和霍铭非有学术不诚信的记录，去年还被学校调查过。
说我给霍铭非代课。说我们是那种关系……上级和下级的关系，老板和秘书的关系，狼狈为奸一丘之貉的关系。
“这个人根本就没有选cs201这门课，他的工作凭什么算进他们组的总分里！”
可是，还没等mike说完，秦子豪就去而复返，还把瓦莱丽教授也拽上了舞台。
等做完这一切，秦子豪才发觉自己的动作太粗鲁了，他连说几句抱歉，做了个“请”的手势，将瓦莱丽教授带到了我和霍铭非中间。
我疑惑地看着霍铭非，可他却不看我。
他也不看瓦莱丽教授，不看秦子豪，不看舞台下临海礼堂里鼎沸的人群。
他专注地低头，盯着自己从西装内兜里掏出的那包东西。
然后，在全场瞩目中，毫不在意地、优哉游哉地撕开那包小熊饼干的包装，从里头捏出一只小熊，翻来覆去看了几眼，送进嘴里。
当众进行的无辜小熊分尸谋杀案。
不为自己的罪行辩解分毫的霍铭非。
瞠目结舌的瓦莱丽教授清了清嗓子，向众人慷慨陈词：“我在圣莫妮卡学院教书已经有十六年了。我的教学原则就是：不让任何一个有需要的学生辍学。台上这位同学，出于隐私原因，我不能描述他的具体情况。但是，我可以向大家保证，他是我们这门cs201课上的学生。由于他的一些特殊情况，这个学期他一直在家中以网络连线的方式上课。大家也可以看到，他的标注工作完成得非常优秀，可以说是我这十六年来看到的最勤奋的学生了！刚刚，我的助教已经完成了所有组的得分汇总工作。我宣布，本次demoday的第一名，是来自中国的《无人车的眼睛》研究团队！”
她刚说完，台下那位刚刚还对我们提出质疑的科技公司高管便带头起立，仪态万千地鼓起掌来。
她纤细的手指从放在地上的名牌包里捏出张纸，递上台。
“这是我的名片。当然，也欢迎你们组的全体同学直接跟我们公司的hr联系。希望这个夏天能在硅谷见到你们。”
其余评委也都纷纷给自己的同事使眼色，不消片刻，几家科技公司来的人，将我们团团围住。
“我们一直在寻找向你们这样有内驱力、有创造力的程序员！”
“加入我们吧！你可以获得创始人同一层的工位，有海景的！”
“即使这个夏天你们已经另有安排了，也欢迎推荐你们的同学、朋友来申请我们的职位！你们的朋友，一定也是非常优秀的！”
这些话，他们不光是为了说给我们听，也是为了向台下所有来宾和瓦莱丽教授，展示他们的爱才惜才，为他们的公司形象做推广。
而那位穿紫色套装的女高管，在给我们递完名片后，还特意走到mike和他男朋友身边，仔细询问了他们的名字，然后带着无比端庄的笑容说道：“nick同学，让我再次祝贺你获得我司的工作offer。虽然你还没有入职，但是很遗憾，nick，鉴于你今天的公开发言提到了我司，根据公司规程，我们需要启动内部的反种族歧视调查。我已经通知了你的实习主管和hr部门的同事，请你配合调查。”
“whatthefxxk！你这个白痴——”nick破口大骂。
女高管勾起嘴角，扬了扬手中闪着红点、正在录影的手机。
然后，她凑近nick的耳边，用不大不小刚好够周围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的音量威胁道：“我要是你，会在我们起诉你当众伤害公司名誉之前，抓紧时间请个好点的律师。还有，我保留个人起诉你的权利。你这个——种族歧视加性别歧视的蠢货！”
说完，她踏着猫步扬长而去，金色耳环在空气中留下叮叮当当清脆的一串响。
在她从前门离去的同时，霍铭非也已经走到了舞台后门。
在我们组被科技公司高管围住叙话时，他不知不觉已经悄悄准备溜走。
那些高管还在问我入职以后想做前端还是后端工程师，需不需要协助我的伴侣办理工作签证，可我却再也忍不住了。
我扒开人群，带着满腔汹涌而出的思念，往霍铭非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我跑出礼堂，看见他的身影正在走下门口最后几级台阶。
我继续跑，对撞上的行人仓促地抱歉，然后终于追出门去，看见了霍铭非的车。
今天他不是自己开车来的。
一辆纯黑加长轿车正稳稳当当地停在临海礼堂的正门红毯旁。
在加州，一般很少看见这种美剧里才会有的加长轿车。即使有人真的开这种车出来，多半也是租来用于应付重要场合的。
我就这么在几十米外看着霍铭非走出临海礼堂的玻璃门，走下台阶，跨过红毯，然后来到了黑色加长轿车旁边。
他的保镖正走过去准备帮他开门。
这一刻，我顾不上他的保镖司机都在围观，也顾不上身后同学们指指点点，甚至顾不上他的黑色加长轿车里可能还坐着他的艾玛。
在这一刻，在闭嘴避免挨揍和让霍铭非停驻之间，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站住！”
“霍铭非！”
“别走！”
我用尽全部的力气在背后撕心裂肺地喊他，就好像电视剧里迎风流泪的那种离别，只应该挥洒狗血，不可以触及真心。
可我爱他。
可他没有停下。
临海礼堂的玻璃门早已合上，我追出来跑得急，没带门禁卡。我边拍打着玻璃门发出声响，边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在长长的微信联络人列表里翻出上一次联系还是几个月前的霍铭非的微信。
我给他打微信电话。
霍铭非的保镖为他拉开车门，他往前探的身子突然停下了。
霍铭非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把手伸向西装口袋，那里头装着他的手机。
然后我看见，黑色加长轿车的门里，自动滑出一个踏板，连接到地面。再然后，霍铭非的保镖从后备箱里搬出折叠轮椅。
保镖扶着他坐在轮椅上，把他推进了黑车里。
这说明这辆黑车并不是临时租来的，而是霍铭非专属的，甚至为他特意安装了方便上下车的自动踏板。
这也说明霍铭非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病的时间足够长，长到他的加长轿车都已经装上了踏板。
可是……霍铭非究竟是什么病呢？
“霍铭非你接电话！”
我边拍玻璃门边喊：“接电话啊霍铭非！”
身后的同学们都在对我指指点点，我毫不在意，哪怕把玻璃门拍碎，只要他能回头，只要我能再跟他说一句话。
加长轿车的车灯亮起，发动机轰鸣声渐响。车子掉头，慢慢沿着海滨公路驶出校园。
迎着暖洋洋的海风，一只苍白的手伸出车窗。
霍铭非手指一松，轻巧地把他的手机扔进了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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