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永失的海（中）
我愣住了。舞台上耀眼的灯光，霎时间也应景地熄灭了。
我们组本来已经完成了所有评委提问，准备以满分之姿顺利下台的。可是这个男生突如其来的问题，却让全场都陷入了尴尬的安静中，连紧张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舞台灯熄灭之后，我刚好可以看清，提问的人，就是mike的男朋友。
我见过那个人的。
他就是那天，霍铭非会揍mike一顿的祸患源头。
看来，他也还记得我，也觉得，他们跟我们，并没有两清。
我清了清嗓子，尽量心平气和地开口：“你好，nick，我叫夏橙。各位观众，我现在打开的屏幕，是我们组训练视觉识别算法的逐行代码，除去已经用井号明确标出引用他人的代码之外，其余所有代码，共计六千多行，都是我们组同学独立的工作成果。”
可是nick还在喋喋不休：“就算代码是你们自己写的，那你们的数据来源呢？你是否有证据证明，用来训练这个算法的数据，是你们独立收集的，而不是盗用他人的？”
他话音刚落，许家家学姐一把推开挡在她和麦克风之间的秦子豪，然后抓住麦克风，向nick吼道：“你为什么不去问别的组？在我们之前有4个组都进行了报告，你怎么不去质疑他们的数据来源？！”
此话一出，台下观众也唏嘘起来。
“她说得有道理啊！”
“搞种族歧视的白色垃圾，滚出我们学校！”
“可是中国学生就是很爱作弊啊，上学期不是还抓了两个！还开了听证会呢！”
从我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坐在观众席尽头的瓦莱丽教授。她表情略显不悦，却不知是对我们的，还是对nick的。
坐在她身旁的一排评委，此刻有的表情尴尬，有的则翘起了二郎腿，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秦子豪偷偷扯许家家的衣袖：“别跟他们吵，你好不容易拿到的转学offer，万一惹上什么事——”
许家家甩开他：“如果伯克利都是这种种族歧视的傻x，那我还不去了呢！”
我拍了拍许家家学姐的肩膀，示意把麦克风给我。
我对观众说：“众所周知，在计算机视觉领域，数据的来源通常是由人类手动进行图片标注。我们组的数据来源也不例外。我们有一队人类志愿者，在一个学期的时间里，专门为我们标注了这些数据，并且数据的质量已经通过了算法的检验。所以请大家放心，我们的数据来源没有问题。”
nick听完，哼了一声，毫不收敛地翻了一个白眼，然后坐下了，再没有异议。
我本以为这场闹剧到此结束，却没想到瓦莱丽教授身边的一名科技公司高管，却在此时接替nick站了起来。
她穿一身紫色套装，金发碧眼，就连手腕和脖子上的几何形状项链也闪着璀璨的金光。看起来就跟我们这些中国留学生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位高管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选择合适的措辞，然后扬声道：“我想，nick之所以会选择向这组同学提问，或许是因为，大家对于中国学生有刻板印象——认为你们都是有钱人，你们的数据都是花钱买来的。如果你们组通过这一优势获得全场最高分，我想这对其他没那么富有的同学来说，是完全不公平的。”
我告诉她：“不是的。我见过我们组的标注志愿者。他是一位老人，当时一个人在图书馆里已经连续标注了五个多小时。你这样说对他的付出、还有对我们组的付出，都是不公平的。”
“证据呢？”台下有人喊。
“谁会承认自己的数据是买的！”
“数据是买的又怎么样！大公司都买数据！只要给钱就行，是买的又不是偷的！”
“你有志愿者的联系方式吗？你说你见过他，他长什么样？”
台下的观众几乎要吵起来了。不少人都为了我们打抱不平，各种肤色都有。
我看向秦子豪，摇了摇头。我空口无凭，没有证据。我其实只是隔着帘子跟志愿者说过几句话，并不知道他的长相。
秦子豪也摇了摇头，并且打了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再跟他们纠缠、赶紧下台。
我们的志愿者是他找的。如果连他现在都拿不出证据，那只能说明，这证据根本就不存在。
甚至，我可能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我们的数据很可能就是买的，只不过秦子豪非要骗我说他卡被停了、没钱买数据、数据都是志愿者标注的。
许家家紧紧攥着她的袖口，几乎快要被气哭了，就是不肯下台。秦子豪只能一手推我，一手拽她，还招呼我们同组的另一位同学，想方设法把我们赶紧弄下去。
“秦子豪你等下！我电脑还没拔呢！”
正在这时，人群中一阵骚动。
方才还站起来吵吵嚷嚷看好戏的人群，竟骤然安静下来。甚至，人群居然慢慢闪开，在报告厅的走道上让出一条路来。
一个全身千鸟格子西装、西裤、黑皮鞋的年轻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整个报告厅，一个跨步登上了舞台。
他走到我的电脑旁边，拔下了连接投影仪的转接头。
屏幕骤然暗下去。
“霍……铭非？”
我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喃喃念出他的名字，却立刻住口。因为我想起了上次见面，我如何尴尬地落荒而逃，鼻子流着血，手上沾满泥。
我怕他此刻也带了他的艾玛来现场，而我一个不小心，又会惹上不该惹的麻烦。
自人模人样衣冠楚楚的霍铭非一上台，所有人的目光就都挪不开他身上了。
要论身材，他可能比不过健身房里泡大的美国橄榄球运动员。
可他真的可以说是个衣服架子了。他瘦，却瘦得不干瘪，搭配上千鸟格西装，竟有一种古典美。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西装内兜里鼓起一块，好像里头藏着什么秘密武器，不知是枪，还是枚炸弹。
霍铭非的面孔是在美国受尽歧视的黄皮肤黑头发，可他的眼角眉梢是那么地轻佻而无所畏惧，像是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族，只是看一眼凡人，都要令那些凡人感恩戴德记一辈子。
霍铭非就是有这样的气场。
不因为他是霍氏集团的公子，不是因为他有着遗传自母亲的立体轮廓。
而是因为，他是霍铭非。
他是世间独一无二，天不怕地不怕，神经有毛病不顾及任何人的目光，只为自己的一时兴起而活的霍铭非。
我一直很羡慕他。也被这样的他所吸引，无可自拔。
可此时，被霍铭非拔了电脑，我也只能在仓促一瞥后，转身跟上已经下了台的秦子豪。
却没想到，霍铭非居然伸手拉住了我。他的嘴唇动了动，说的是“no”。
他用另外一只手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了手机，还有一个小小的转接头，然后十分熟练地将他的手机连接上了投影仪。
等待几秒后，大屏幕重新亮起，吸引了全场观众们的注意，而打光的工作人员好像知道了这场大戏的主角才刚刚出场一般，重新打开了舞台灯。
灯光中心，熠熠生辉的霍铭非清冽的声音在临海礼堂里响彻：“刚才夏橙说到的那名人类标注员，是我。”
他惜字如金：“文件夹是按日期排序的。全部数据共计三万五千六百八十七张图片。标注任务一共六个：红绿灯、斑马线、车道线、机动车、非机动车、行人。”
霍铭非说完，全场鸦雀无声。
他的整个数据标注文件夹，此刻清晰地陈列在大屏幕上。
方才提出质疑的那名科技公司高管，也从精致的包里掏出了金边框架眼镜，戴上后仔细地审视着霍铭非的文件夹。
霍铭非完全理都不理台下的观众，只是施舍般用目光逐一扫过第一排的科技公司高管还有瓦莱丽教授，视线精确地在每个人身上只停留半秒。
“啊，”然后他像是突然才想起什么般，又拿起手机点了点，“我现在来回答你的问题：如何证明我们组的数据不是买的。”
他新点开的页面，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图书馆的预约app，清楚显示预约历史长达十几页。
从新年后，到现在的这快半年的时间里，霍铭非的学生卡在图书馆累积了几百条预约记录。
每次预约是5小时使用时间的话，他平均下来每天也要去两次，一共10个小时。
我在脑海里飞速估算，如果说他真的是在这半年里独立标注了三万多条数据的话，那么真的是除去他来我家围观我被揍的那天之外，应该是每天都从早到晚都泡在图书馆里，才可能做得完了。
“霍铭非……”我再次难以抑制地念出他的名字。这次不再是恐惧，而是混杂着惊诧的、深深的思念。
我真的很想他。
我以为在那样的收场以后，我很难再见到他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在我的生命中登场。
霍铭非还在给观众时间反应，可他嫌舞台上的聚光灯太热，便脱下了西服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衬衫。
这下我们两人都穿着白衬衫了。牛津布的挺括质地，在灯光照耀下微微泛着哑光，或许竟然是同一个牌子的。
而已经下了台的许家家学姐此刻举起手机，对我们疯狂按下拍照键。
咔嚓、咔嚓、咔嚓。
我看到她被手机挡住的半张脸，方才的生气伤心全不见了，展颜一笑，笑出了一边的虎牙。
她无声说的一句，唇形是：“哇哦！”
而台下的女生不少也对着霍铭非泛起了花痴。吸气声、赞叹声、八卦声此起彼伏。
有人说：“都说好久没人见过霍铭非了！原来是因为他在图书馆里？！”
还有人说：“他这个衬衣是c家明年春夏的秀款，全球一共就两件呢！”
最后，我听见秦子豪疑惑地问许家家：“他们俩……商量好了……非要这么穿？”
许家家没回头，却难得地向秦子豪露出一个微笑：“领结婚证都得这么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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