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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二出戏:霸王别姬


柴月仙这一出《桃花扇》美则美矣,却是没让在座各位听个尽兴。于是又有人起哄,这陈显贵不和柴月仙是一对儿吗?来个妇唱夫随也不错,陈老爷就往后唱段别的给接上。

        陈显贵摆摆手,笑道:“今儿柴大家都开了嗓了,有她珠玉在前,我还是别上去献丑了。”

        于是这一来二去的,最后还是来了旁人唱,倒也精彩。

        柴月仙就坐陈显贵旁边,陈显贵问她,可是口渴了?可要喝些茶水之后来的这几场戏唱的如何?柴月仙一一答了,他就没再做声,一直摸着西裤口袋,时而又左右张望一番,时而装作不经意瞧瞧柴月仙,似是有点紧张。

        等到这几出戏演完了,二楼突然“砰”的一声,然后便有大把大把的彩纸屑从天而降,飘落到宾客的头上。二楼站着的的小厮个个是高冠博带、风度翩翩,几人列成一排,手里举着“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横幅,笑着大声喊:“老爷,快啊!”

        柴月仙自然是闭着眼都能猜到这又是谁使出来的把戏。只见身侧陈显贵从裤口袋掏出了一个蓝色丝绒的盒子,他双手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硕大的钻石戒指单膝跪地,满眼希冀。

        “嫁给我吧,柴月仙。”

        只听那小厮们都拥作一团嘻嘻笑着道:“夫人呐!老爷这整的多浪漫!快答应他吧!”

        柴月仙回头看看,今儿出席的这一众老爷小姐、先生太太,精心做好的发型上挂了粉的、红的、蓝的纸片,更显得滑稽起来。他们带来的家仆也不闲着,从四处赶来帮自家主人打弄头上的彩纸,拍完了头上又得拍拍身上。周围四起的密密麻麻谈话声,旁的不知道说了什么,到这柴月仙耳朵里,仿若都成了什么“这陈老爷真是太失礼了”“柴戏子同他,不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吗”。

        柴月仙看着眼前男人,她伸出手来,又冷不丁的打了个哆嗦,缩了回去。她脸上神情是极为尴尬的了,眼神往别处飘:“回来再说吧。我们再商量商量。”

        那一句轻飘飘的“回来再说”到了陈显贵耳朵里,害他差点跪着摔倒在地。他缓缓站起身来,笑着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又把那戒指放了回去,道:“嗨呀,诸位,月仙这是害羞了。行了,今儿就到这吧,都散了,散了。”

        家仆鱼贯而入着送客,柴月仙也没多留,坐上门口的汽车。

        她回头往陈显贵那边看了一眼,厚重敞开的大门内,男人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满头滑稽的彩色纸屑,手里紧攥着个蓝色丝绒的盒子。

        他似有所感,回过身来朝柴月仙挥了挥手,好似方才无事发生一样笑着说道:“柴大家,别忘了下周陪我听戏啊!”

        上个周天里,陈显贵在剧院里定了张《霸王别姬》的票。柴月仙思量着,这本是两人宴会前就说好了的,去听一出老北京班子唱的戏。哪想啊,这陈显贵突然闹这么一出,两人见了面岂不是徒增尴尬?本来嘛,宴上他自个儿也说了要不作罢,不如她就顺水推舟默认了吧?

        其实前两天那事不光是惹得他不开心了,她心里也不好受。但是无法,谁叫柴月仙不想嫁他。多年的老相好了,按理说早几年就该娃娃满地的跑,可柴月仙就是觉得两人之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隔着层什么呢?她自个儿也说不清楚。

        她这一避着他,陈显贵反倒是找上门来了。第三天早上柴月仙对着梳妆镜描眉时,便来了个八九岁的小姑娘通报,说是陈老爷叫她去听戏。

        柴月仙叹了口气,这人啊,性子生的可真是奇怪。前些天说推了的是他,今儿叫她去赴约的也是他。可真是奇了!

        柴月仙坐了陈公馆的车到剧院时天早就暗下来了。剧院上方的霓虹灯闪烁着,大楼的墙面是灰色的,面上镶嵌着六扇窗户,左右墙面上各三扇。窗户上被分割成十几个小格,一到晚上这灯火通明时候,便有萤火之光从玻璃小格里吝啬地透出来,只叫近旁冷巷子里的人窥见些许,似是把里面的热闹同外头都分隔了一般。

        柴月仙下了车,陈显贵来迎她。他身板挺得直直的,只这一张黑脸上还挂着笑,像那陈公馆门口接人的司机似的深深鞠了一躬,道:“柴大家来了。”

        柴月仙瞧他这幅玩笑模样,心底倒是松了口气。害,她倒也忘了眼前儿这人是陈老赖,最会给自己和别人台阶下。于是她也笑着“嗳”了一声,手搭在陈显贵那副白手套上款步进了剧院。

        陈显贵这回倒是没要发挥金钱力量,只订了一楼的座儿。场里头的人熙熙攘攘,后个人脚尖踩着前个人脚跟儿,柴月仙那一身的中式缎面刺绣宽袖子旗袍、陈显贵那一身的双排扣呢子大衣,在一众朴素的对襟布钮上衣里就扎眼了。

        台上已经是准备就绪了,西皮慢板这一响,那扮虞姬的旦角儿便唱了起来: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项羽(唱)——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陈显贵往日里戏还没开场便要来个长篇大论,根本都轮不上柴月仙搭腔,今儿倒是格外的安静,腿也不翘着了,老老实实坐在那看,似乎还出了神。

        也不知是今儿没被这陈老赖打搅,还是台上这出唱的太好,柴月仙竟也是入了戏了。

        灯光前一刻还昏黄着,后一刻盯着那舞《夜深沉》的虞姬,场子里头忽闪了几下便亮如白昼。柴月仙定睛一瞧,身侧这坐着的哪还是乖巧的陈显贵,倒是又成了嬉皮笑脸望着她的陈老赖。

        她看着周围空无一人的剧场,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做的旦角儿打扮,这么恍恍惚惚一思量,才想起来这是陈显贵央求她唱《桃花扇》那一出。

        “好月仙呐,听你唱《桃花扇》这许多回,你还从未给我一个人唱过呢。今儿这戏台子我也替你搭好了,你就依我一回,可好?”

        柴月仙依他所言,这就唱了一小段。

        “想起那拆鸳鸯离魂惨

        隔云山相思苦会期难

        倩人寄扇擦损桃花

        到今日情丝割断芳草天涯。”

        陈显贵双腿交叠着,倚在小桌那听,左手里拿着个折扇,右手执着枝笔,不知往扇面上涂涂画画些什么。柴月仙见他这般,还以为他不认真听、故意拿这当玩笑,当下止了声,紧闭双唇,不再唱了。正好这陈显贵抬了头,笑看着柴月仙冷若冰霜一张美人脸,双手捧着那折扇到她眼前:“柴娘娘,嗳哟,饶过小贵子吧!奴才方才给您做了这折扇,专配您这出《桃花扇》使的。”

        柴月仙打眼儿一瞧,那白色扇面儿上画的,只一枝横斜的树枝罢了,桃花她是一朵没见着。

        “你说这拿来配《桃花扇》,上头的花怎的又瞧不见了?”

        陈显贵笑道:“这不是图个好彩头嘛。那李香君最后不也没嫁成侯方域,还血溅了这扇子,我怎能容忍柴大家受这样的苦呀!”

        “好罢,我当你是诚心诚意的。只这折扇上,怎的没题诗?”

        这回可是把大字都不识一个的陈老爷给难住了,他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道:“这不留着给柴大家题?柴大家博学多才、见多识广,我哪比得上啊。”

        柴月仙思量片刻,提起笔,写下: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陈显贵在旁侧看了是赞不绝口,笑道:“好啊,这就是上次你说的那名为苏轼的诗人写的吧?真真是妙笔……妙笔……好啊,好啊!”

        柴月仙斜睨了他一眼,心下颇有些无奈。想来他除了戏,旁的真是一窍不通。平日里来听戏的书生才子一抓一大把,哪个像他这样,连苏轼、秦观都不晓得?

        柴月仙道:“这是秦观的《鹊桥仙》。你见那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了没?是说我俩这数载相伴,实属难能可贵。”

        陈显贵笑道:“懂了。柴大家面上总是冷若冰霜,心里原也惦念着小人呢。”说着将那折扇放在眼前细细观摩一番,吹了口气,想把那墨迹吹干。把玩好一会,这才又交还到柴月仙手中道,“月仙,这折扇便是我赠与你的了。日后,甭管是打仗了还是怎么的,我定将你保护好,绝不会有血溅宫扇那一出。”

        柴月仙望着眼前人,他双手捧着那折扇,神情端正严肃,似是手里捧着他的真心似的。她笑着接了折扇,道:“行啊,陈显贵,这扇子我会好好珍藏的。”

        头顶这灯光忽闪忽闪的,柴月仙眼一闭、一睁,周围场景就又变了模样。陈老赖又成了陈显贵,还是坐在她旁边听那出《霸王别姬》,一动不动好似个死人。

        台上正演到那黑色花三块瓦脸的楚霸王出来,唱着:“吒,吒,吒,吒,哇呀呀……妃子,四面尽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已得楚地不成?”

        柴月仙正入神,不知是看戏入神还是想事入神,这一直老老实实的陈显贵突然用手肘轻推了推她:“你道这《霸王别姬》如何?”

        柴月仙心里装着事,之前的戏听得断断续续,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又把问题抛回给他:“你觉得如何?”

        陈显贵把侧着的身子扭正,重又摆回来,双眼直视前方,左右手十指相扣着摆在膝上。

        他说:“不如何。我不爱《霸王别姬》。”

        柴月仙觉得这也在理,这本是一出极悲的戏。陈显贵怕是给自己看进戏里头去了。

        “你今日怎怪怪的?进了剧场就再没听你说话了。”

        “心里郁闷罢了。”

        “怎的?为的那日?”

        “大抵是为的那日。”

        柴月仙叹了口气,想要安慰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陈显贵看着她,双眼有些迷茫:“月仙,有时我总觉得咱们之间隔着一层什么。究竟是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楚。”

        静默了一会儿。

        “下场《乌江自刎》,你还要听吗?”陈显贵侧了身子问她,而后竟又把身子回了过来,自言自语道,“还是别了吧,下一场更悲。”

        “楚霸王功业未成含恨自刎,一夕之间往日荣光散尽,如何能说是不悲呢?听戏的人坐在这,台上唱戏的人还没入戏呢,我们自个儿就已经在里头了。”

        两个人心里同时升起一股巨大的悲哀来,只听得台上霸王一句:“看来今日,就是你我分别之日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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