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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一出戏:游园惊梦


月亮升到院里那伸出来的高枝时,柴月仙刚到陈公馆门口。前门立着两个血盆大口、眼似铜铃的石狮子,守着扇厚重的黑金大门,门上挂着两个铜环,也雕作凶兽模样。只是这门上的花纹千奇百怪,颜色驳杂,像什么绿色、红色、黄色都来凑热闹,威严里这就添了一丝滑稽了。

        “柴大家看看这大门,啧啧,这可是我们陈老爷花重金买来的!上面的花纹也是我们陈老爷亲自设计的,据说是请了什么建筑设计大家做的帮手,还是洋人,面儿可大着呢。”柴月仙身旁站着的仆人介绍得眉飞色舞,一看就是这陈显贵亲自培养出来的家奴,心都和主子长在一顺儿。

        她望着那五花八“门”,作了极中肯的评价:俗。

        这陈显贵便是大上海有名的商人,有传言说是早些年靠着战争发了一笔横财,之后越做越大。士农工商,尽管这年头做商人的势头兴起了,多少也被人暗地里瞧不起的——不过,除却“士农工商”,不还有“有钱能使鬼推磨”?任他陈显贵身份再怎么低贱,再怎么一身的铜臭味,总还有人上赶着去巴结。

        柴月仙算是陈显贵的老相好,平日也不爱凑热闹,此次前来陈公馆赴宴,还是为的陈显贵那一句话:“你若不来,我也不做这宴了。柴大家,就当是赏小人个脸?”

        陈显贵今儿既然给她发了请柬,便是又因着这事儿把心里思慕的才女请了来,若说是一睹芳颜,还是单纯想听曲儿,这咱就不晓得了。

        柴月仙顾忌着今儿穿了绒布料的长裙,最是容易发皱,伸手来要把裙子抻直了。这一偏头,哪想帽子被那伸出来的枝丫挂了一下,一旁的小仆顿时是喜笑颜开,“哎呀,恭喜柴大家,贺喜柴大家!您这是鸿运当头了呀!”

        柴月仙忍俊不禁,道:“你这小仆,倒是油嘴滑舌。”

        进了陈公馆内,远远地便听了那正厅里头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引路的仆人笑道,“柴大家可得走快了,厅里头马上就开宴咯!”

        一到正厅里便听得那陈显贵粗粝的嗓门,如在沙子里滚过似的,“哟,王老爷,稀客稀客,哈哈哈哈,您快往里请坐,往里请坐!”

        “哎呀,是秦夫人来了!我这面子可够大,连秦夫人这座大观音都给请来了!”

        柴月仙打眼一瞧这陈显贵,几年没见了,气质老练了许多。这厅里头的男人无一不穿着华丽,西装笔挺,陈显贵也不例外。陈显贵人生的高大,早些年穿青布马褂总显得他不伦不类,偏生今儿这黑皮鞋黑西裤白衬衫,格外的相衬。头发还是板寸,想来是他懒得打理,配着他这豪爽不羁的模样,倒平添几分飒落。常年在外奔波,他的肤色也偏黑些,五官粗犷的有些过头了,也不是时下贵夫人贵太太爱的那款。但真有人夸他俊倒也合理,陈显贵是有那么股硬汉气质的。

        这头见着柴月仙踏着月色款步而来,陈显贵心念一动,眉开眼笑地道:“柴大家不愧是叫‘月仙’,可真跟个月下仙子似的,这一来满屋子都生辉了啊!”说完了还伸出只手,洁白的手套上一尘不染,这是示意柴月仙将手搭上来。

        见她有些犹豫,陈显贵眨了眨眼道:“今儿我这手套,还没碰过任何一位佳人。”

        虽说陈显贵有素来老赖,就算她不应,他也会自个儿找台阶下。但柴月仙私心里也不想给这位爷添堵,闹得不愉快。于是她伸出手,看着陈显贵吻了一下她的手背。陈显贵这人平日里粗糙,嘴唇却是柔软的,男人抬着头望向她,额头上挤出来几道抬头纹,下面那双眼里竟也藏着几许风月柔情。

        柴月仙又是缩回了手,四处张望一番,而后又迅速地低头小声道:“这儿人这么多呢,快别耍赖了。”

        陈显贵盯着那风姿绰约的身影半晌,就见那胯在他眼前轻轻摇摆,步伐间黑色绒布裙的下摆时而把小腿隐住,时而又露出来。

        柴月仙生了张圆脸,脸却不短,眼也是略扁的,眼尾微微向下,笑得时候眼角略有些桃花纹。只是这柴月仙不爱笑,鲜少有人瞧见罢了。两弯原本浓黑的眉毛应了时下潮流,剃成双柳叶眉。城里人更爱肥唇,她这一双嘴倒是小而薄,却并不显得老气。身段高挑,瘦削又单薄,没什么线条,脊背却打得直直的,典型一副保守又文静的样子。这女人打那一站,哪怕什么都不说,便有人赞一句,好一个浑身书卷气的女子!

        陈显贵凑在柴月仙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呀,柴大家今儿个是真给我长脸,打扮的这样好看。往日里缘何没见过你穿这身裙子?”

        柴月仙瞪他一眼,也不做声。

        陈显贵笑道:“三天以后我定的那场《霸王别姬》,要不还是作罢了?”

        柴月仙心里奇了,这爷又要突然变卦。想着他可能是临时有了急事要办,于是点点头,道:“你做主吧。”

        这正厅里头搭了座戏台,也是这陈老赖搭的,可比柴月仙那戏班子搭的戏台还要大、还要漂亮。陈显贵是个粗人不假,偏他还不走粗人的寻常路,他就爱听戏,还颇懂戏,和从小便学戏的柴月仙也能聊上。这戏台子还是他为了听戏方便搭的,他不光自己听,每次家里办了什么宴席呐,就都叫人上去唱几出,兴致好了他自己上去唱也不是没可能。

        东道主的老相好、又是出了名儿的“女梅兰芳”,开宴了以后这自然得是柴月仙唱开场。

        唱什么呢?

        台下的人起着哄要听《桃花扇》。需知这柴月仙便是唱了那《桃花扇》,才得来“女梅兰芳”的名头。

        “嗳哟,柴大家赏脸,柴大家赏脸。”陈显贵笑望着她。

        柴月仙就伴着那敲鼓打板的声儿唱了起来。

        且听:

        想当日猛然舍抛

        银河渺渺谁架桥

        墙高更比天际高书难捎

        梦空劳情无了出来路儿越迢遥

        “柴大家原是唱的这段儿。怎选的这么悲?我这听了,心里不晓得缘何就难受。”王老爷对着王夫人说道。

        待到柴月仙唱的过半,陈显贵喝得人都迷醉了。

        他就睁着那双迷离眼儿,耳边仿佛有人说话一般。他坐在台下,台上那女人还如初见一般动人,那股子冷漠的劲儿,唱起曲儿来便能叫他半边身子都酥了麻了。

        朦朦胧胧之间,陈显贵只觉得自己身体像是飘走了,耳畔有笛子和箫声,是有个女子在唱曲儿。那女声显然是柴月仙的,只是唱的不是《桃花扇》,声音也要更清脆稚嫩一些。

        他支棱着耳朵去听,原是《游园》里的一段。

        且听: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迤逗的彩云偏。

        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待到这《游园》唱完,陈显贵已是个醉鬼了,他瞧着那款步走下来的姑娘,心道,这姑娘方才台上还一股子娇俏劲儿,这一下台又成了月宫仙子了。啧啧,瞧瞧那生人勿近的样儿!

        醉鬼陈显贵这脚不老实了,一只蹬在椅子上,另一条腿盘着;西服外套早就不知道甩到哪个角落里去了,衬衫上还沾着些酒渍。他脸上还带着红晕,痴痴地盯着下台的柴月仙,忽的把手里酒往外一扔,把桌子上的金杯银盏、酒水茶点全掀到地上,然后“噔噔噔”几步冲上台来,用他那带着醉意的粗粝嗓子大声说:“好啊好!月仙姑娘,方才你唱了《游园》,接下来这《惊梦》,就让给我吧!”

        柴月仙被他这一连串动作吓得不轻,心想这人怕不是害了疯病?当下只点了点头,也不期待他能唱出个名堂来。

        横吹和三弦又响了起来,且听: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转过这芍药栏前

        紧靠着湖山石边

        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

        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是那处曾相见

        相看俨然,

        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陈显贵不是唱戏的料,此处唱的也是动情更多。台下人少不了那嚼舌根子的,小声便道:“这陈老赖一身黑皮像个黑鬼,偏要凑人家白面书生柳梦梅的热闹,这不是诚心扮丑叫人看笑话吗?那一身的暴发户铜臭味,果真啊,满肚子草包不通文墨,不懂戏还打肿脸充胖子,实在是可笑、可笑。”

        柴月仙坐在台下,自然也听到几句嘲讽,不觉间想起自己来。世人面上对他一派恭敬,暗地里嘲他粗鄙,与嘲讽她柴月仙“戏子”又有何区别?明面上都是尊称一句“柴大家”,实际上还是把她当个戏子,当成任人消遣的玩意儿。

        看台上那人痴然模样,柴月仙心里生了几分感慨来。老听陈显贵其人草莽出身行事粗鲁,却不想此间堂堂正正堪称君子的,唯他一人。

        陈显贵一曲《惊梦》唱罢,台下掌声如雷,叫好声四起,还有个大声喊着“陈老爷再来一段”的。

        陈显贵却是被这声音惊醒了几分,他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四下张望着,只听哪有什么“陈老爷再来一段”?

        台上站着柴月仙,他的小才女,正唱着《桃花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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