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三出戏：桃花扇

自那日剧院里听过《霸王别姬》后，柴月仙便很久再没见过陈显贵。

        一月初听了他的消息，还是从报纸上。只见那标题上清楚明白地写着：为谋利走私军火，富商财产被没收。

        柴月仙一下子坐不住了，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外头喊着：“小六啊，备车去陈公馆！”

        汽车开到陈公馆门前，柴月仙一眼见到的还是那扇五花八“门”，看着两侧大门上的金漆都被人刮走了，好笑里不禁带了点凄凉。两旁的大树都枯死了，那扭曲的树杈间还留着昨夜下的雪，像是不堪重负的老汉，痛苦地跪倒在地，仰头长啸。往日里隔了老远便能听到欢声笑语的陈公馆今日也不在了，死寂的如凶宅一般。

        进了里头，她本以为还要寻陈显贵一番，哪想到他就坐在正对着大门的那片空地上，身侧歪歪倒放着几瓶酒。身侧可是萧条——这么打眼一瞧，厅里头东西竟是都被搬空了，人也都找不着了。想是树倒猢狲散，仆人都连夜卷铺盖走了。原来摆着的什么名贵东西，从西洋那边运来的新奇玩意儿，能拿走的全被拿走了，拿不走的就硬给砸了。像那顶子上的水晶吊灯，都叫人从二楼拿着长棍来回一顿乱打，哗啦啦掉到一楼，碎片落了满地。

        见她来了，他也不说话，看样子是醉了，三步并作两步就想过来拥抱她。

        柴月仙见这醉鬼左手一瓶酒右手一瓶酒的冲过来，满身的酒气熏得她头疼，于是想就这样把他推开来。然而一想到今日他这般光景，心里又是酸又是疼，那所谓的“隔着的一层”，便全都被她抛到九霄云外了。

        把这醉鬼安顿好了，柴月仙居高临下望着他道：“陈显贵啊，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做了走私军火的营生？”

        陈显贵眯着眼看她，笑道：“城里人都知晓陈老爷是靠战争发的一笔横财，殊不知想维系，难啊……”

        “你知道你做这样的生意，那天还说要娶我？你是铁了心想给不相干的人也搭进来？”

        陈显贵这回倒是摇了头：“我原本是打算带你走的……可你也不愿嫁我……罢了，罢了。无非是牢狱之灾了。”

        柴月仙笑得凄然：“牢狱之灾？你说得轻巧，你这回犯的事儿不把牢底坐穿就算天大的幸运！陈显贵啊陈显贵，你可知我为何不愿嫁你？你这性子，你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逼得我没法嫁你。”

        陈显贵凝视她，目光有些痴痴然了：“那你爱我吗？”

        “你这般模样，我答不出。”

        陈显贵似是泄了气一般，沉默半晌，他又把没喝完的酒都拿出来，提着进了正厅。他步子大，柴月仙在后头追着他道：“你干什么？”

        “唱戏。”

        “你又发什么神经？”

        陈显贵突然停下来，回身望她，方才脸上那股子颓败模样却不见了，依然是往日里那癞皮狗模样：“柴大家赏脸，小人就给你唱这最后一出《桃花扇》了。”

        柴月仙想到再见不知是何年月，便停下脚步，怔怔然望他一望，从台下那一团乱麻中拖了把椅子出来坐下。

        她道：“你我相识于《桃花扇》，又与这一出戏结缘已深，今儿拿它做了结，倒也于情于理。”

        “我本也想同你唱一出《霸王别姬》的，只是我演这楚霸王，谁又来做虞姬呢？”

        柴月仙坐在废墟里头，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了。

        “是了，那你便唱侯方域。那你便做侯方域。”

        柴月仙拿着他未喝完的酒喝了。扶着额。醉了。

        看那郎君，上了妆；左右是桃花面，细看是大花脸；——姑娘你这，入戏太深——陈老爷入戏太深。小仆人喜笑颜开：“柴大家这是鸿运当头啊！”一会儿那郎君走过来，身穿戏服，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他笑着说：“柴月仙，我要娶你。”好啊好，柴月仙笑着，好啊，嫁得这般如意郎君。柴大家这是鸿运当头啊！鸿运当头了。一会儿那黑脸又走了来，柴大家，赏小人脸吧，赏小人脸。不赏，柴月仙要落泪了，不赏啊，我那如意郎君怎的不见？于是他逼问——你跟我走吗？荣华富贵。我定不让你血溅宫扇。不走啊，我不要荣华富贵。那黑脸又变了，变做个楚霸王。虞兮虞兮奈若何！我演这楚霸王，谁又来做虞姬呢？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你需得跟我走。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不让你——血溅宫扇。没那天。你爱我吗，虞姬，你爱楚霸王吗。我不做虞姬，哪里来的野霸王。好啊——原我不是楚霸王。那我是谁呢？我是侯方域。那我唱侯方域。那我做侯方域。柴月仙笑着，对，你是侯方域。那你是谁？我？我是李香君。你的李香君。吓！侯方域李香君那可是悲剧收尾！柴大家鸿运当头了！陈老爷你这入戏太深。走不了，走不了。我不是李香君，我是柴月仙。那谁是李香君呢？谁唱李香君呢？谁做李香君呢？

        “想当日猛然舍抛

        银河渺渺谁架桥

        墙高更比天际高书难捎

        梦空劳情无了出来路儿越迢遥……”

        “柴月仙，我是霸王，还是虞姬？”

        “柴月仙，究竟你是李香君，还是我是李香君？”

        你接着唱。你接着唱。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

        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

        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叮。珰。台下那月白的身影渐模糊了。呀，是香君将那头撞破，血溅宫扇啦——我——我——金风玉露一相逢——绝不会有血溅宫扇那一出——嫁给我吧柴大家——老爷，这世道艰难啊，您可别怪我——你这是牢狱之灾——陈公馆没了呀——桃花扇……桃花扇需得有桃花才叫桃花扇……

        “陈——显贵！”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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