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以介眉寿
到了饭点，花馍、包子、炖肉相继出了锅，院子里热气腾腾；高桌子，矮桌子，大桌子，小桌子，方桌子，圆桌子排开，把院子都占满了。
大家的脸上冒着汗，肚子虽然饿着，可是个个神情庄重严肃，都盯着供桌，老族长颤巍巍地起身，拿起几根粗壮的更香，用燃烧的蜡烛引燃，端端正正地插进炉灰中。
老族长举起青铜酒爵，以酒酹地，嗓音嘶哑：“开席!”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晚珠完全被这庄重的气氛感染了，情不自禁地念念有词：“为此春酒，以介眉寿，江岑，这杯敬你了。”
说罢，晚珠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她伸出手，沾了沾下巴上的酒珠，举止算不上优雅，可是在一双明眸的衬托下，透露出几分天真稚拙，晚珠脸颊泛着浅浅的粉色，整个人更添娇美。
江岑本来想告诉晚珠，这句诗不该这样用，黎民为君祝寿，嘴上说着，心头不知道有多少无奈愤恨，大猪要献给君王，小猪才能自己留下，自己过着“穹室熏鼠，塞向墐户”的日子，却给人挖冰块！
江岑也喝干了自己杯中的酒。
吃罢饭，晚珠非要拉着江岑去将军府转转，边走边说：“我给你留的房间，你一次都没来过，唐棣他们算是白整了！”
晚珠把自己房间刨了又刨，除了找到小时候的几箱子不值钱的小玩具外，发现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东西，晚舟泊书房的笔墨纸砚到还有不少，只是未必有江岑自己的好，身为师父的公务小能手，要是没几套金砚台金毛笔，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在国师府待过。
手头倒是还有几部书，晚珠实在爱惜《诗经》和《四书》，看了又看，总舍不得让他们离开自己床榻，更何况书页又老旧，送人也实在拿不出手。
江岑房间就在晚珠旁边，都是朝阳的，收拾的干净爽利，主要的大件就是一张床，一只柜子和一张书桌。
江岑拿起书桌上的一只小玩意儿，小玩意儿的下半部分是只缺了小口的葫芦，里面插了一只风车。晚珠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小时候的玩意儿，到现在也没坏，风车的牛皮纸没被老鼠咬烂，真是奇怪。”
江岑对着风车吹了一口气，车页缓缓地动了起来，江岑的气质在轻狂和沧桑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他专注的神情吸引了晚珠。
江岑并不难看，为了今天的祭礼，还特意把头发梳整齐了，他的眼眶很深，但被周围的面部肌肉牵拉得紧，即使垂下眼眸，也让人怀疑是不是在盯着自己，鼻子和嘴唇都无可挑剔，嘴角是向下的，不笑的时候总带着天然的距离和冷漠。
江岑终于注意到了墙上的装饰，是一柄挂着的银枪，在阳光中反射着炫目的色彩，他低声问：“送我的？”
晚珠的心砰砰乱跳，她用力点点头：“回礼。我之前不是说过嘛，你用枪更合适，当然了，你不想用可以不用。”
江岑取下枪放在手里掂量着，像拿一件玩具一样轻易，他仔细地抚摸着枪柄上的花纹，沉默许久。
晚珠知道江岑一定很满意，她笑着说：“要是能用这把枪砍下玄陶的头，晚家的列祖列宗可要瞑目啦！”晚珠不想让江岑从自己嘴上知道这是晚舟泊的枪，于是就拉出来列祖列宗。
“晚珠，不要轻易送别人这么贵重的礼物，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不要轻易爱别人。”
晚珠被江岑怪里怪气的话弄得有几分恼羞成怒，她本来想说，你又不是别人，想了想又觉得不合适。晚珠声音发颤：“你不喜欢，那还给我。”说着伸手去拿。
江岑把□□抱在怀中：“不是，我很喜欢，只是”
“那就收着。”晚珠如释重负。
雪岭以北的残雪还没有褪尽，土黄色的大地上残留着草茬，几个身材粗壮的龙族妇女推着粗苯的土犁耙，每走一步脚就要痛一次。
大帐前摆了一把躺椅，上面坐了一个羸弱的青年，仔细端详后会发现这青年远不止羸弱，他的后背凸起了一块，说话做事的时候脖子永远微微前倾着，身量也比别人矮上不少。
他是个驼背，身材和清秀的脸极不相配，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双眸，好像所有的光都汇聚到了一起，由于身体的残疾，青年的面容里总是透着忧郁。
“天巫保佑我的玄致！”
说话的正是厉蛟部大君玄陶，他面容威严，神色却无比慈爱。
“天巫保佑父王和龙族！”青年回应道。
玄陶最爱自己这个小儿子，龙族信奉强者本位，可对一个真正的父亲来说是不适用的，玄致就是例外。
“怎么了，我的小鹰，你看起来不开心。”
玄致低下头：“我看她们劳作的很费力，却帮不上什么忙。”
玄陶道：“她们都是你的奴隶，你贵为王子，自然不用帮忙，你想骑马吗？”
玄致摇摇头，眺望着南方：“我总是骑不好，父王，你猜二哥哥这时候在干什么？”
他口中的二哥哥是玄静，玄陶闻言冷哼了一声：“他在帮着燕月人修筑防御工事，我想不出他还能做什么。”
“王太仆被收押了，我想哥哥再待在大衍没有什么意义了，况且，他失去了后台，升迁变得很难。”
玄陶放缓了口气：“你说得很对。”
“那我们给哥哥写信，让海东青叫他回来！”
“你想让他回来吗？可是他抛弃了龙族！”玄陶阴郁地说：“他竟然不通知我们那该死的计谋，他的哥哥丧了命！”
玄致争辩道：“这和二哥哥无关，是他们瞒得太好了，谁也不知道！我们在燕月城的人不是也没有察觉吗？”说完，玄致一阵咳嗽。
玄陶轻轻拍打着玄致的脊背，问：“你想让他回家，对吗？”
“我喜欢他，父王，还有，我觉得玄远很可怕，我讨厌玄远。”玄致面色纠结：“我不想让他做未来的大君。”
玄陶笃定地说：“他不会。”
玄致把头深深埋进父亲的臂弯：“父王，如果我不是这样我多想像哥哥们一样！”
玄陶爱怜地摸着玄致的头发：“你是天巫的恩典。”
这位厉蛟部的大君、曾经龙族最勇敢的战士老去了，他是在慈爱中老去退化的，他知道玄致不可能成为厉蛟部大君，厉蛟部的将军们绝不会允许一个连战场都上不了的人当王。
就算玄致当上了王玄陶不敢想象自己死后，玄致的脑袋还能保几年。最聪明的孩子却最羸弱，玄陶的心发痛了，他借着爱玄致发泄心中的愧疚和隐痛。
是不是因为我当初害死了那些弱者？
那场战役过后玄致才大病一场，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而晚舟泊的孩子不仅美丽，而且强健，如果晚珠是他的孩子，他一定会让她成为厉蛟部的女大君。在龙族眼里，强大可以跨越出身和性别。
玄陶抬头，日头正烈：“孩子，我们回去吧，吃煮羊肉。”
天巫啊，你是不是用另一种方式实现了公平？
玄致问：“那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
“给他写信吧，你亲自问一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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