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人鱼的瘾（上）
“你丢的爱正在看你，等待你认领。”
——王以太《目不转睛》
cs201是门大课，是全校所有对计算机感兴趣、并且上过一些入门课的学生，都会选的进阶必修课。
课堂开设在三百人的阶梯大教室。
我一进屋，就看到瓦莱丽教授站在讲台边，调试她的笔记本。她穿一袭紫色的半裙套装，是我在美国社会新闻里从没见过的，优雅得体的黑人模样。
而美国社会新闻一贯只报道黑人□□烧的恶劣样子。
经过上次被霍铭非的人赶出礼堂的事，我没有再主动过去找她搭话，却没想到她调好ppt后正好抬头，看到了我，冲我挥了挥手。
我也冲她一笑。
然后我看见许家家学姐也来了，便拉她说起分组安排：“——总之，秦子豪已经找好了标注员，咱们组想要多少数据就有多少数据。学姐你玩过游戏吗？这就是游戏里的开外挂啊！有这个操作，我们组简直无敌了。”
话音刚落，却只见许家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尴尬伤心无奈苦笑，种种情绪接踵而来，混成一个大染缸。
“不行。”
学姐说完便拉下椅子，坐好，翘起二郎腿，然后悠悠从包里翻出个粉饼，对着那小镜子就开始刷刷补妆。
我喃喃开口：“为什么啊？”
许家家目不转睛地瞪着那镜子，好像要把镜子里的自己烧出个窟窿来：“你和霍铭非能和好吗？”
我脱口而出：“不能——”
许家家“啪嗒”一声扣上镜子，问我：“明白我为什么不行了吗？”
等等，学姐和秦子豪难道是……
许家家叹气：“那天在迎新party，让你替我往群里发代购广告，真的是因为我前男友在群里。我没骗你。秦子豪是我前任。”
我听完沉默，愣了半天，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
怪不得秦子豪当天那么斩钉截铁地说我们组不能加许家家，还找了个烂理由骗我，说什么因为许家家已经拿到转学录取的offer，老师看到她在我们组，会不愿意给我们组高分，而是把高分留给其他更需要的人。
我一屁股坐在许家家身边的椅子上。
等第一节课过去了一半，我才从她不经意间的问话里缓过神来，纳闷道：“你怎么知道我和霍铭非的事？是所有中国人都知道了吗？”
我问出这个问题时，瓦莱丽教授的ppt正放到无人车的视觉识别系统。
无人车的眼睛可以看到山川湖海，却不认得。只有人类利用海量数据，才能教会它分辨，万事万物的意义。
红灯停、绿灯行，而看到自己所爱却不可得的人，总归让人无法安宁。
至于……是否该冲上去陷入一个怀抱，亦或者要背对背渐渐远离，则是个复杂的、独属于人类的问题。
无人车无缘回答，不幸也是万幸。
许家家眼睛假装盯着瓦莱丽教授的ppt，而脑袋却渐渐凑向我，一字一顿道：“跨年那会儿霍大少爷失恋，包场全la的酒吧，请在场所有人喝大酒，这——是全la的中国人都知道的事。”
我捂脸。
接着，许家家把话说完：“——至于你……是只有他知道的事了。”
我还没回过神，便被瓦莱丽教授点上去，手写公式。
她还顺便表扬我学期前的预习作业完成水平超出她预期，更超出全班同学。
这时一个美国人坐不住了，他没举手，却在座位上用整个阶梯教室三百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抱怨道：“他们在课上用中文说话，吵得我都听不见了。”
我没回话，写完公式，示意瓦莱丽老师。果不其然，我推出的公式与计算机代码敲出来的结果天衣无缝地吻合，她也没理那个无礼的美国学生，而是微笑着请我下台。
许家家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气死我了！你知道他刚才说中国人什么？”
我猜也能猜到。刻板印象就那么一叠，供美国白人随时随心情拿出来取用。
“他们说中国人的作业都是网上找人代做的！”
我拽住许家家，冲她摇摇头：“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期末小组作业要求添加逐行代码注释的。我们到时做好，就能证明中国人能自己写出好代码了。”
许家家从嘴角不屑地哼出一声：“whitetrash……”
结果秦子豪不知从哪儿挤过来，反驳道：“哎哎哎，你骂的这句可也是种族歧视啊！跟他们有什么区别？”
许家家看到是他，顷刻间便偃旗息鼓，像怕他一样，下课后拎起包就跑了。
我疑惑地看着秦子豪，想从他脸上看明白他们当时到底是为什么分手的，难道是许家家学姐有什么错，又或者是秦子豪伤她太深，导致她连看到他都不愿面对。
可我大概是对这种事太不敏感，看了半天，也只看出秦子豪是个自大狂妄的傻子。
因为他下课后跑去瓦莱丽教授面前套近乎，结果不小心说漏嘴，他连学期前作业的题目都不知道。
“唉……”我叹口气。
我想，没了我代课的霍铭非，恐怕比秦子豪还不如。别说作业题目，就连自己选了哪门课，他可能都不知道吧。
我挥挥手，徒劳地想把这人赶出我的脑海。
然后紧接着，我就在一楼带玻璃窗的教室里头，看见了我心爱的人。
霍铭非居然来上课了！
霍铭非穿一件帽衫，黑色酷酷的风格，胸前写着“anti-socialsocialclub”，可不是，他就是个顽劣不堪、以整人为乐的反社会型人格。
这时我听见周围走过的两个中国女生在议论他。
一个说：“他好帅。”
另一个说：“帅是帅，可是给你当男朋友你吃得消吗？又凶，又洁癖，不许人靠近他几米之内，就连中国同学见面也理都不理。再说了，听说他们家集团涉嫌会计欺诈，可能会被美股股东集体诉讼呢……”
剩下的我就没再听了。我只顾着看霍铭非。
我隔得虽然远，但看他看得清楚。
阳光经过他额前碎发，落在他忽闪忽闪的睫毛上。当讲台上的法语老师又说出一句他早已倒背如流的句子时，他不耐烦地一撩头发，露出下面碎冰般的眼睛。
我一不小心看入了迷，一直看到霍铭非起身、拽拽走到讲台前，开始他的课堂报告。
我恍然收回目光，最后一眼瞥见，他的课堂报告介绍的是一个古典的中国城市——是有传统园林、亭台水榭的苏州。
他也喜欢苏州吗？他也去过苏州吗？我从没把他和苏州联系到一起。
苏州离我家很近。看到那曾经无比熟悉的雕梁画栋，我突然就疯狂无法控制地思念妈妈。
这时，身后有人拍我肩膀，打断了我的思绪。
是秦子豪。他邀我晚上去酒吧，庆祝我们cs201课堂小组顺利成立。
我心想，又不是什么伟大组织成立。
可我由于在教学楼里偶然瞥见了霍铭非一眼，我今晚实在想喝酒，喝到醉为止。
于是我们各自开车，外加班上几个中国同学，还有秦子豪在教学楼走廊里现拉的那两个女生，一共八人，到了酒吧门口。
这几个中国人我都不熟，看到我的出现，他们还有些困惑。因为我全身没有一件带logo的名牌。
酒吧是在姜虎东烤肉旁边的街角啤酒吧，由爱尔兰人经营。他们背井离乡，惯会用精酿的澄黄液体，抚慰异乡游子的心。
也叫他们晕得七荤八素、不得往生。
除我以外，其他人都把酒当水喝，不一会儿就开始互陈心事、诚恳交待祖上十八代姓甚名谁。
秦子豪拍我肩膀，很快跟我称兄道弟：“你知道……你知道许家家怎么对我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她跟我在一块不到三个月就把我甩了！就为了跟个美国人！”秦子豪把啤酒杯往木桌上一砸，呜呜哭了起来。
我很尴尬，赶忙替他看看左右。幸好其他中国同学正沿吧台坐成一排，很难看到他的正脸，自然也就不会看到他哭诉负心前女友的样子。
“不过……”我小声说，“学姐好像不是这样的人吧……”
许家家学姐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脚踏两条船，找好下家就立刻把备胎秦子豪踹掉的人，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秦子豪痛苦地皱眉：“你懂什么！美国人是约会文化，可以同时见很多人，不需要跟其中的谁有一对一的关系。约会时这些人的身份都是朋友，直到有一天，其中一个变成男朋友，到那时，就不可以再见其他人了……可我以为……我本以为……”
原来如此。
许家家学姐高中就来了美国，于是她就按照美国的习俗，同时了解着几个男生。这在中国人看来不可思议，可在美国人看来，就是天经地义。如果不多多了解、多做比较，怎么知道谁最适合你呢？
她在比较之后没有选择秦子豪，秦子豪却受了伤，觉得自己付出了那么多时间精力，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突然想到我自己。
我想起霍铭非说我们是“朋友”。
如果说在朋友阶段，他同时约会许多人，还属于天经地义。那他在已经有了艾玛以后，又来见我，这算是什么呢？
而我于他，又算得是什么呢？
我讪讪喝光所有的酒，起身去替所有人结账。
酒保刷了我的卡，然后突然大呼小叫，叫自己所有的同事过来。
“喂喂！别错过好戏！我们的主角来了！”
我不明所以，甚至下意识地感觉恐惧。在美国酒吧里若是发生冲突，我们中国留学生怎么看都不会占便宜。
酒吧经理是个大腹便便的爱尔兰移民，头顶上没剩下几根毛，于是索性剔成光头。
跟我们同来的几位中国同学也迅速反应过来，纷纷远离吧台，挤到酒吧角落，远远地看着热闹。
我听见一个人说：“他是许家家的新男友吧？”
“什么呀！我听说他是代购。”
“怪不得……秦子豪是来找他买东西吧！我想也是，你看他穿的什么衣服，怎么可能交到秦总这种朋友啊。”
“那酒吧经理为什么拿着他的卡？不会是盗刷吧！”
“你说他是不是做代购的时候知道了客户信息，然后就假冒别人、用别人的卡喝酒啊？太low了吧！”
酒吧经理摇摇晃晃朝吧台走过来，大约是在工作时间喝了酒，同时脸上挂着弥勒佛般喜气洋洋的笑。
他对着刷过我卡的机器扫了眼，然后对我说：“你就是mingfeihuo的朋友啊！我们还以为，会是个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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