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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人鱼的瘾(下)


霍铭非侧躺着,面向我,像个小孩一样蜷缩着,抱起双膝,一眨也不眨他的眼睛。

        我爬起来落荒而逃。

        我根本顾不上他的反应,在看到他碎冰般眼里泛起灰绿的时刻,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上台阶,从兜里摸出公寓楼的门卡,刷进门,冲入电梯,然后才背靠电梯的墙面,歇下一口气来。

        霍铭非的眼睛。

        平静时是褐色周边有一圈浅灰,在阳光下近似鸽子振翅的颜色及光泽,不接近他就完全看不出来。

        生气时则浮现更多绿色,晶晶莹莹的,变成了某种质地清澈的稀世宝石,只是下一秒他的怒火就会将人吞噬。

        而只有当他充满欲望时,眼睛才会像是刚才那样,泛起淡淡灰绿。

        所以我落荒而逃。

        这是什么人!

        是什么样的人,会特意等在情人窗口,看自己的正妻带打手来惩戒情人,然后再跟被揍的情人一道躺在大马路上。

        从而被掀起了欲望。

        这是什么人!

        我必须逃。

        霍铭非这条人鱼,他有病。

        而我也有病。现在的我,只能自救。

        缓了一个周末,我擦上正骨红花油,继续去学校。cs201的课堂上,依然不断有美国同学,以或戏谑或稀松平常语气来挑衅。

        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无视我们。

        就好像我们这些黄皮肤黑眼睛的留学生只是空气中的杂质,只要不朝着我们这个方向呼吸,就不会一不小心吸进杂质。

        学期中间,秦子豪说他爸资金链出了点问题,而他的信用卡是他爸的副卡,因此一并被限制消费了。

        我们的数据标注员便打了水漂。因为他没钱再雇人标注我们的数据。

        而由于那数据的体量太大,足足有上万条,也不是我们小组五个人能在繁重的课业之余赶工做完的。

        要想在规定时间内做完,至少需要十五个全职数据标注员,不能出错,一眨不眨盯着屏幕,在枯燥的图片上耐心地用鼠标圈出一个又一个红绿灯、斑马线。

        因此,我们的外挂大业只好作罢,乖乖改成写无人车的理论设计。这样一来,这份小组作业起评分数会低很多。我们决然拿不到全班最高分了,再也没法在美国人面前证明自己。

        但幸好,以我们的实力也足以及格,足以让许家家学姐顺利转学。

        到二月底,接近春节。

        洛杉矶唐人街的道路两侧,也应景地挂上了红灯笼与中国龙。

        美国人虽然不懂我们的习俗,但在创造节礼气氛以吸引游人这点上,还算用心和擅长。

        红灯笼是塑料做的,中国龙是纸片折的,远远称不上原汁原味。

        但这并不妨碍几乎所有在洛杉矶的中国留学生,都会在春节期间呼朋引伴,从繁忙的学业当中抽出空闲,去光顾一两回中国餐馆。

        岭南小馆。

        我和许家家、韩国泰点了三个菜,一个汤,还有扬州炒饭。

        冰烧三层肉端上来时,许家家给韩国泰夹了一筷子,兴致勃勃向他介绍中国传统美食博大精深。

        古法蒸东星斑端上来时,鱼肉的清香飘出去老远,蒸汽凝结在玻璃窗上,挡住外头游客的视线,也引得馋嘴之人不住回顾。

        最后,白灼芥蓝也上了桌,同时到来的还有我的电话铃响,是秦子豪。

        我接起来:“喂?什么事?”

        “你在哪呀?我刚才在chinatown看见个人好像你,是你吗?”

        我左右为难,不想让许家家学姐知道给我打电话的是秦子豪:“呃……可能是我吧。”

        秦子豪高兴道:“这么巧!那午饭一起吃啊!我正好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只好委婉拒绝:“我……跟我室友在吃饭呢,都已经上菜了,咱们下次再一起吧。”

        “靠!这才十一点你们都上菜了?”我听见秦子豪那边招呼服务生的声音,接着是锅碗瓢盆被端上桌面的声音,“那我直接跟你说了吧!好消息就是:我们有数据员了!”

        “啊?你的卡解除冻结了?”我不由自主问出声。

        秦子豪很实心眼:“那倒没有!我爸这次得罪的可是司局级的人物,哪那么容易搞定啊!是我忽悠了个大傻子,来给我们出钱,买标注数据。总之……总之搞定了!你不用管了!标注员已经标了大几千条了,你就等着吧,最迟明晚,给你全部数据!”

        秦子豪说完就把电话撂了,我也没细想,夹起块东星斑到韩国泰盘子里,告诉他,这是粤地流行的吃法,最大程度地保留了鱼的原味,同时又最好地利用了冬菇、火腿、姜丝等食材,诱出鱼肉的鲜味、去除腥味。

        总之是洛杉矶地区不可多得的正宗中国美食。

        可韩国泰只是看着许家家,她正托腮发呆,看向窗外,很不像平时的她。

        “学姐,你怎么了?”

        “你在给秦子豪打电话吧?我听见你说什么卡冻结了。他……现在过得还好吗?他今天在chinatown?我在想……他以前跟我约会的时候,送了我几个不便宜的包,后来分手比较仓促,他也……挺恨我的。我就没找着机会还他。”

        我明白许家家的意思了。她知道现在秦子豪家有难,想给他点救济钱。

        我说:“但他未必会收。再说了,刚才听他语气,他爸的事情,他家应该有信心很快了结的。你别担心,可能不是什么大事。”

        许家家侧头,垂下视线:“他家出没出事,都不影响我该还他的东西。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于是那顿春节的饭,我们三人吃得神思恍惚。

        吃完饭我给秦子豪打电话,约他来岭南小馆。他虽然莫名,但也乐呵呵地来了,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他刚买的糕点。

        秦子豪一进门,就把蛋挞、榴莲酥、叉烧包的盒子往我怀里塞。当他看见韩国泰时,把手里剩下的盒子也塞给了他,自己只留了最后一盒。

        还自来熟地拍了拍韩国泰的肩膀,美其名曰:“哥们儿,你们韩国的东西,都是中国传过去的。今儿我就让你尝尝老祖宗的手艺!”

        韩国泰很可能没听懂他口音很重的英文,但依然笑笑,礼貌地接过点心盒子,谢了又谢。

        最后,秦子豪终于看到了躲在隔壁桌的许家家,然后明白了我叫他来岭南小馆的真正用意。

        气氛骤然尴尬起来。

        我留下他们单独谈,拉起韩国泰,围上围巾准备闪人。

        谁知秦子豪一把拽住了我,上下打量半天,最后狠狠瞪了我一眼,鼻子出气:“你行!”

        他又说:“既然你这么对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帮我跑个腿!把这个拿给咱们组的标注员。地址一会儿我短信发你。”

        “好。”

        我紧张兮兮地离开岭南小馆时,还忍不住回头,看许家家和秦子豪两相沉默坐在桌边,后者端起杯子想喝水,结果被热茶烫得一口喷了出来。许家家赶紧拿纸给他擦,秦子豪尴尬地接过,小心翼翼不碰触她手指。

        不一会儿,我手机上收到了秦子豪发来的地址,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图书馆,电影与电视艺术分馆。

        由于加州大学是公立大学,因此,历来热情地接纳周边社区大学的学生进去查资料和自习。只要有人喜欢电影和艺术,都可以免费进去看书。

        这里安静又安全,实在是比喧闹的洛杉矶市中心咖啡馆,更适合学习。我常常来这里,对于找座位已经驾轻就熟。

        这位标注员一定很认真,跟我有着同样的学习习惯。

        可惜点心盒子在一进门时就被前台管理员发现了,让我寄存,离开图书馆时再取走。

        “请你理解,我们这里的电影和照片,很多都是老胶片,严谨接触食物和水。我们的环境都是恒温恒湿的,控制得很严格。”

        我点头:“我理解。那么可以借我纸和笔吗?这盒点心是留给我的同学的。”

        我写下个标签“cs201:计算机视觉”,以及感谢话语,署上我的名字。最后想了想,又画了个大大的笑脸。

        我慢悠悠在图书馆里晃悠。

        这里的馆藏是真的丰富,从商业片到艺术电影,从好莱坞到宝莱坞,应有尽有。

        我在架子上贪婪地拂过一排又一排的胶片盒子,上头写着一个又一个或悲情或搞笑的故事名字。

        有坠落人间的天使,有世界尽头的情人,有荒芜之地的巴黎女郎,还有葳蕤竹林的濒死诗人。

        都是虚妄,都是想象。

        都是真实,都是人生。

        我看了半天,看得入了迷,到了下午一点多,才想起来我本是来替秦子豪给我们的标注员送点心的。

        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吃午饭。

        自从我遇上过因为胃痛而晕倒的霍铭非,我似乎就瞬时间拥有了跟全世界所有挨饿之人共情的能力。

        我怕别人挨饿,就像我怕霍铭非挨饿。每个挨饿的人,都让我想起挨饿的大少爷霍铭非。

        我找到三楼,发现秦子豪给我的房间号码,是个封闭的单人观影室,有一道猩红色门帘,将里头的人和外面的人隔离开来。

        隔间里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声,不是什么艺术电影中的那种古典乐,而是年轻人爱听的动次打次音乐。

        我于是礼貌地在外头敲了敲墙板用英文问:“嗨,你好,请问你是秦子豪的朋友吗?”

        隔间里的人没有回答,可音乐声停了。

        我不想贸然进去打扰人家,只是捏起门帘,轻轻晃了晃,说:“你好,我是来感谢你的。谢谢你一个人帮我们标注了那么多数据。真的很感谢你!”

        隔间里的人依然没回答。如果不是方才有音乐声,我甚至都不确定猩红色门帘里有人了。

        等了好久,我听见音乐声重新响起。

        然后隔间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是个老年男人的声音。

        他慢条斯理地用英文说:“我不是一个人。我有一整个团队的标注员为我工作。”

        “噢,原来是这样子。”我恍然大悟,“我还担心你一个人标注几万条数据会太累。不过,太谢谢你了,还帮我们找了团队。你吃饭了吗?秦子豪让我给你带了点心,只不过,点心在前台,不能带上来……”

        “不需要。你可以走了。”他说。

        正在这时,我听见图书馆的计时器自动报时:“您好,您预约的5个小时隔间使用时间已经到了,如果您需要再继续使用本隔间,请登录网址预约……”

        这么说,他已经在这个隔间坐了5个小时了?

        图书馆正常来说不让带食物和水进来,那么他就是从早上饿到现在了?

        这时我突然想到,我书包里还有包常备的饼干没开封。

        于是我在他能够拒绝之前,快速把书包移到胸前,拉开拉链,掏出小熊饼干,从猩红色门帘缝里,扔在了他的桌子上。

        “这是我最喜欢的饼干,你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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