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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硝烟的火(下)


我说:“我是。您哪边?”

        他说他们是锐兴建设公司驻塞内加尔办事处。这个锐兴,就是我爸外派的、霍氏集团在非洲的那个子公司。

        “喂?”电话那头的男人在很强的风里朝我喊,信号时断时续:“喂?”

        我来到后厨,把洗碗戴的手套摘掉,叠好,然后靠在货架上继续听。

        不知怎的,电话那头的刺啦风声,让我的心一沉。

        电话那头说:“夏工……出了点事情。这边最近季风特别大,风把吊车都吹倒了,当时风特别大,谁都没看见,吊车一下子就倒了——”

        我问:“我爸现在怎么样了?”

        他说:“很抱歉……”

        我说:“你把话说清楚。”

        他说:“请你节哀。”

        直到电话中传来嘟嘟声,我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靠在摇摇欲坠的货架上,望着一摞接一摞直堆到天花板的奶茶原材料纸箱子,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可别让这堆珍珠掉下来。

        我肩膀不住地抖动,眼前一阵模糊一阵清晰,胸腔里又酸又痛的感觉几乎要让我绝望到窒息。

        然后我扭头看向奶茶店的正门。那里阳光明媚,正不断有新的顾客说笑着涌进来,一对对情侣、友人、同学、母女和父子……

        然后我突然想到我的爸爸没了。

        我还记得冷静地跟老板打了招呼说我身体不舒服要请几天病假,然后才一路跑出了奶茶店,在偌大的停车场上寻找我的车。

        我按下车钥匙,不远处奔驰a180前大灯亮了三下。

        我上车,机器人般僵硬而迟缓地把手机放上导航架,然后点火。

        开过洛杉矶那臭名昭著的拥堵的高速公路时,我看着满桥挤挤挨挨的全是车。

        车里全都坐满了人。有的全家出行,有的单身赴约,有着急按喇叭的,也有悠哉听音乐的。阳光普照,蓝天白云。

        我突然之间很不能理解。

        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突然之间觉得我整个人都在悬空,像一个气球高高地飘着,俯瞰着热闹非凡的洛杉矶,这欣欣向荣的美洲大陆。

        这样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说离去也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那么活着苦苦地挣扎、苦苦地悲哀、苦苦地奋斗,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这么努力地学习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为一个爱人而患得患失又是为了什么?

        反正到头来,什么也留不下。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开车的。

        我失去了那段记忆。一切都好像是自动驾驶。

        一个小时以后,我已经仰望着柔似蜜别墅外那两道熟悉的、蜿蜒而下的室外台阶。

        我拿出手机,第一次拨通了奔驰车赠予文件上,那位赠予人的电话号码。

        我本来没报希望的,可那边居然接了起来。

        霍铭非说:“hello?”

        我能想象到他皱着眉,不知道这个号码是谁,礼貌又疏离的样子。

        我想他也许就与我一墙之隔,站着或躺着在这栋装潢复古的大别墅里。室外回旋楼梯古典而堂皇,适合新人携手并肩而下,眉目含光。

        也或许,霍铭非根本就不在这里。或许他已经搬家走了,根本就不再住在洛杉矶。

        那个时刻我没有想过面子,没有想争输赢,甚至没想我到底还喜不喜欢这个人。

        我就是单纯地想听听他的声音。

        在我爸死了的这一天,我意识到,我也总有一死。

        而在意识到这点之后,我只想再听一次霍铭非的声音。

        活着没有什么意义。或许唯一的意义,就是看见世界上有美好的东西。

        看一次,记一辈子。

        而霍铭非就是我的光。

        事到如今我是不会傻到再乞求一道光来爱我的。但是我想再看见一次光。

        他让我觉得,这世界虽然毫不公平,但总还是有一点美好的东西。

        我是不成了。可他此生,务必要明亮地活下去。

        霍铭非连续“喂”了几声,见没人回答,就把电话挂断了。

        我把电话收回兜里,这才注意到,别墅前喷泉许愿池中央的雕像换了。

        以前的雕像是一个穿长袍的意大利男人,而现在,那许愿池中间,端放着一座侵蚀皮卡丘。

        迎新派对那天,我替许家家学姐往新生群里发的那条代购信息里的皮卡丘,有人当场以14万人民币购得。

        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明白,那天霍铭非在黑色超跑旁边向我摊开手掌,要的是什么东西。

        我盯着喷泉中央的皮卡丘。

        它也盯着我,招着手,咧嘴微笑。它还完全不知道这世界已经将它给遗弃了。

        所有人的生活都会如常继续,只有它孤零零一个,却还不死心地停留在历史里,被风侵蚀。

        我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哭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因为刚一开始回想到一些我和爸爸小时候的画面,我就恨不得立刻抓着旁边的大理石廊柱一头撞死,所以我控制住自己,不能再想。

        我还不想死,至少不是现在。我得先哭完,冷静下来。因为爸爸还等着我从非洲把他给接回国去、跟妈妈葬在一起呢。他们还没有团聚呢。

        在那之前,我还不能崩溃。

        于是我只能哭。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大概三个小时或者四个小时。中间有一阵子我肚子好饿,可是专心致志地放声痛哭,便也就度过去了。

        哭到第四个小时的时候我已经快哭不出来了,我就坐在台阶上发呆。

        我不能想我爸,因为太悲伤,那么就想想霍铭非,也是个不错的折中选项。

        他让我生气。而人一生气就有力量了,虽然那也只不过是让我攒起点力气想揍他。

        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揍他。

        到晚上了别墅还没开灯,我便知道霍铭非不在,更加放心地坐在台阶上放声痛哭。

        有时我抬头看看那皮卡丘,大部分时候我只是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哭。

        突然间有黑色车灯划破夜幕,赛麟超跑甩尾停在侵蚀皮卡丘面前。

        霍铭非从驾驶座出来,两条大长腿踏上地面,环视四周,定位到我。

        然后他开始向我奔跑而来。

        他越跑越近,越来越近,我能看清他眼里本来汹涌的焦灼一点点落下去,转而浮起一片淡淡的柔光。

        他停在我身前,胸腔剧烈起伏,急促地呼吸,慢慢伸出手,想要触碰我——

        然后他两眼一闭、直直朝后倒了下去。

        扑通一声,磕在石头地面上没有丝毫缓冲,一定很疼。

        我冲上去摸他心跳、听他呼吸,然后拨了911。

        救护车呼啸而来的时候,我冲进霍铭非的超跑,把支架上他的手机取下来塞在我兜里。他的手机地图导航还开着,上面显示他接到我那个没头没尾的电话后,就从北加州旧金山一路往南开。

        他连续不停开了六个小时的车,才开回柔似蜜的别墅,然后在看到我平安无事的下一秒,倒地不醒。

        霍铭非被抬上了救护车,而我作为家属,跟着走了上去。

        救护车警铃大作,呼啦呼啦,风驰电掣冲向洛杉矶高速公路。

        救护车里,医生立刻开始对霍铭非进行检查,翻眼皮,查外伤,然后摸到他倒下时后背和后脑磕到地面的出血。

        医生显得有点困惑,问:“你知道他什么情况吗?”

        我摇头:“我不知道。他开车回来,一下车就晕倒了。”

        我的声音异常冷静,因为我在心里面已经决定,如果霍铭非今天也死了,那我就正好和他殉葬。

        说不定底下见到爸爸妈妈,他们会夸我真争气,竟然英年早逝还能拐个夫婿回来。

        原来这是另一种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方法。

        可是霍铭非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因为他很争气,在救护车还没开到医院之前,他睁开了眼睛。

        他醒了之后迅速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关节,发现四肢健在,便坐了起来,猛力拔掉了葡萄糖输液管。

        然后他命令医生:“开回去。”

        那医生慌了神,看看我,又看看他,摆手三连:“请你赶紧躺下,别激动。你可能是因为磕到了脑袋,现在有点受影响。我们还有一英里就到圣马力诺医院了,你需要立刻接受检查。”

        霍铭非从唇边溢出颇有压迫感的几个字:“我数三下。”

        那语气简直像是下一秒就要拔枪。

        我怕他兜里真的有枪,便立刻扑过去,按住他胸前敞开的西装,然后对医生说:“不好意思,我们没有保险,不想去医院了。”

        于是,救护车竟然真的被霍铭非给当成了出租车,带我们环城游览了半圈之后,就把我们给送回了柔似蜜。

        霍铭非下车时还从西装内兜里掏了两张百元大钞作为给医生和驾驶员小费,然后看着救护车开远了,才喘了口气,肩膀也放松下来。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此刻,他的手正搭在我肩上,几乎全部的重量也都倚靠着我。

        我知道他的身体肯定是出问题了,只是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问题。

        我问他:“还能上去吗?”

        霍铭非摇摇头,气若游丝:“走后面吧,有个电梯。”

        我们绕到别墅后面,我发现那里有一台专为搭载轮椅而设计的电梯。

        我的心一沉,眼皮也控制不住地颤抖。

        霍铭非的病,恐怕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之前做轮椅,不是打篮球摔断腿那么简单。如果只是临时骨折,他不会大费周章在自己的别墅里安这么一台电梯。

        我把他俯上电梯,他撑着墙面上的扶手,恢复了一些体力,这才有余力居高临下打量着我。

        他的眼神似乎在问我:你是怎么了?

        而我躲避着他的注释,假装忙于扯平他褶皱的西服外套。

        我不想说。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不想把他卷进这场跟他完全无关的家庭悲剧中来。

        况且我很确定只要我一开口,一定会先泪流满面。

        对着刚上过救护车目前生死未卜的暗恋对象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泪流满面,那就很尴尬了。

        我也不想他陷入尴尬。

        我们来到卧室。我扶他躺下,看他熟练地往自己膝盖下面垫了个羽毛枕。

        我问:“你是脊椎还是腰椎有问题吗?”

        他不说话,闭目养神。

        我叹口气,又问:“等你想说了再说吧。你今天吃饭了吗?”

        他的肚子应景地咕噜叫了一声,然后他才老实答道:“没有。”

        我要负责把霍铭非喂饱,就像我要负责给他的圣诞树浇水。我颇为确定他家里肯定没有一点能够做出来饭的食材,于是披上外套,拿起车钥匙准备开到最近的麦当劳给他买炸鸡可乐,可是他在床上突然伸手,拉住了我的手。

        霍铭非拍拍身边的空床位,像个孩子般任性,要我陪他躺下。

        我叹口气,躺在他身边,和他一样对着天花板。我睁着眼。

        我深吸了几口气,侧头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霍铭非这下有些得意,因为我听见他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好像蝴蝶扇动翅膀,振翅而飞。

        他小小地得意道:“听见我们家喷泉声了。”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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