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龙珠
书铺里，山君将纸伞收起立在门口，回身关上房门。
昏暗的灯光下，老儒生搬来一把椅子，自己又坐回了柜台后。
山君先是躬身行礼，再坐在椅子上，道：“宋夫子这些年可还好？”
曾身为前周朝太子太傅的宋昱笑着点点头，：“太安城破之后，我躲着那些涌进皇城的陈国军队，一路跑进太子府，我想去找太子和太孙你的，可我找了很久也没能找到，直到太子府被攻破，我也没能找到你们，最后我只好沿着太子府后门，逃出皇城，夹在逃亡的百姓里，混出太安城。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太子，可我找了十几年也没找到。后来我也渐渐没了复国的心思。我已经很老了，当你提到你父亲的时候，我就猜到你是太子的后人。这是只有我与太子才知道的。”
宋昱从柜台下拿出那块写着“人生哪里不凑巧，时来慷慨我醉倒”的麻布，递给山君。
山君接过麻布，轻轻的抚摸着那块麻布上写着的十四个字。
宋昱看着那个相貌颇有几分太子模样的年轻人，就好像看见了当年的太子。
暗自叹了口气，道：“太子现在身在何处？”
山君摇了摇头，放下那块麻布：“十年前，我们隐藏在北方的据点被陈国谍子找到，父亲匆忙间将我送去中州儒家书院后，我便再没了他的消息。”
之后山君便与宋昱说起了十年前的种种。
十年前的某一个，书院的大儒早起时，看到了那个站在书院门口，脸被冻得铁青的男孩，便将他领的回去，与男孩一起被大儒找到的，是一把黑色云纹剑鞘的长剑。
在这位曾受过大周皇室大恩的大儒找到那封署名刘昶的信后，便为这个叫刘易的大周后裔改名为周山青，男孩觉得周姓不好，于是大儒便以山青称呼男孩。
就这样，这个大周后裔再中州学宫待了整整十年，十年后的某一天，山青收到一封匿名密信，要他赶往东都城，他以为是自己父亲，那位大周太子回来找他，于是便来到东都城中，以山君为名，凭借自己的学识与境界做了赵王府的客卿。
宋昱听完山青的经历，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老儒生赶紧低头擦了擦。
“我曾伴读太子二十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这根本就不是他的责任啊！如果不是当时陛下求长生的心切，犯了天下众怒，太子即位后定是一代明君啊！这不是你们父子该承受的事啊！不是啊！”
宋昱讲到痛处，顿足捶胸，老泪纵横。
“如果当时我能早一些找到你，你也不用跟太子颠沛流离这么多年，是我的错啊！”
山君见状急忙起身走到柜台后，握住老人的手，道：“宋太傅不必自责，我现在也不再觉得身份是什么负担了，我相信父亲也是。学宫的李夫子教导我何为“利民不利国”，这些天我跟在赵王身边，也觉得他真的是一位好人，是一个好王爷，现在的皇帝也算勤政爱民了，这个天下还没让我那么失望。”
老人抬头看着那张有着太子六七分模样的脸，心头一酸。若是大周还在，这就是这一任的储君啊，这就是这个时代未来掌舵的人啊。
老人紧紧抓住山君的袖子，悲愤道：“若是见到太子，一定劝劝他，放下吧，这个天下经受不起下一场战乱了，大陈用了十四年才让天下恢复太平，甚至比大周时候还要繁荣许多。别再想复国了，真的，放下吧。”
山君点头道：“一定一定。”
等到老人情绪恢复，山君坐回对面那张椅子上，问道：“今夜来找太傅，除了相认一事，还有一事，麻烦太傅告知于我。”
宋昱摸了把脸，坐正身子道：“太孙请说吧，我定当知无不言。”
“太傅可知道当年大周供奉的那颗龙珠的下落？”
山君身子前倾，略显紧张的看着宋昱。
老人有些疑惑，皱眉道：“当年的太安城，祈年宫供奉龙珠的后殿在我逃往太子府时就已经起了火，我当时在太子府中都能看见冲天而起的滚滚浓烟，我也只当是那些陈国士兵进宫做那烧杀抢掠的勾当，在前些年我回到太安城，听城中人讲起，只说那龙珠知道大周气数已尽，便成龙升空不知去向了。除了祈天殿后殿被烧，供奉大周祖先画像的前殿则安然无恙。这点实在让我不解。”
说罢问道：“太孙问这个干什么？与太子有关？”
山君又为房间续上一根蜡烛，这使得屋子里昏暗的光明亮了一些。
“我到城中后还没发觉什么异样，直到前不久，赵王给我看了一封密信，信上说有人要用一颗蛟珠换定国公杨显一命，皇帝答应了。”
理了理思路，山君继续说道：“从前日起就有不少人来到东都城，昨天楚王从荆州城来到东都，情报说携带蛟珠的是一名女子。我越想越觉得不对，直到下午时，赵王齐桓又给我看到了一封密信，信上说，今夜风雨大时，有人要取杨显性命。”
老人听过后，沉默不语，手指不断敲在柜台上，书铺里只有“当当当”的敲击声。
“你怀疑是太子回来了，想用一颗龙珠换杨显的命？”老人思考了一会才说道。
“嗯”
山君点了点头，眼神越发明亮，“当年率先攻入太安城的正是杨显统帅的龙骧铁骑，我怀疑当年正是杨显与父亲达成什么交易，这才能带着我逃出太安城。所以现在父亲也要用一颗龙珠换杨显一命。”
宋昱道：“那么很多事就都能解释的通了。从十五年前到今天，从太安到漠北，再到东都，其实太子一直都在的。”
山君又问道：“太傅可知道那颗龙珠的来历？”
宋昱抚须道：“是知道一些的，相传当年大周开国太祖曾在东海射杀一只刚化蛟龙的水裔，可这蛟龙虽身死，但灵魂不灭，太祖听从一同出海的监天司练气士的意见，将龙珠带回，以大周国运喂养蛟珠，培养龙魂，等到五百年蛟化龙时，大周的国运便彻底与这条真龙息息相关了。谁不想自己的王朝绵延百世，不成想大周四百八十四年时，被陈国结束了所有的谋划。当年陛下就是深信盛世会在不久后到来，才一直寻访仙人以求延寿，最后触了众怒。”
在山青看来，这些虚无缥缈的气数其实已经在开国时被定下，注定的事是逃不掉了。不是先有的国，后有的运，而是先有的这份国运，再有的这个国。大家都是踩着铺好的路向前走的，偶尔一回头，也看不见那些牵扯人间种种的线。
如果当年自己爷爷不听信身边方士的话，要用大陈先帝幼女的骨血来炼丹，大周也不至于失去各个诸侯的保护，最后仅仅两年就灭了国。
拜别宋昱后，山君又撑起纸伞，别好黑剑，去往城东某处隐蔽的院落，那里齐桓正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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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街道上已经一片昏黑，雨声盖过了其他声响，东街相比主道略显狭窄的道路中，只有齐桓孤身一人提灯持伞走在路中。齐桓不再穿那件黑底绣红龙的蟒袍，而是换上了一件暗色大氅，脚下踏着一双皮靴，内衬里则穿着一件贴身的软甲。他的武学天赋很一般，修力还是练气都很一般，所以他从小另辟蹊径，主学身法，先帝在时也多次为他寻找那些武学宗师来教授他身法。这就是为什么那一天齐桓躲过安歌和茶摊老金，摸进茶摊。
他在街上走，四周的民居房上，那些一跃一落的黑影，就是春华楼和人肉坊的隐卫和谍子了。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屠夫们跟在他们的王爷身后，像是齐桓身后拖着无数的游魂。
敲响那扇院门后，一身白衣撑伞的中年人为他打开了门。
齐桓把灯笼放在门口收起伞，笑着叫了一声：“杨叔叔。”
跟着杨显进了房子，齐桓解开身披的大氅，从大氅下拿出一壶酒和黄纸包好的熟肉来。
“杨叔叔来东都也有些时候了，我今天才来看你，你别嫌我不懂事啊。”
杨显打开包好的熟肉，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然后才咽下。
“是上好的牛腱肉，味道很不错。是塞北的味道啊。”
杨显看着那个笑意温和的年轻人，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作为先帝四十岁才得来的儿子，齐桓受到的宠爱远比那个跟随先帝征战四方的太子齐衡多得多，那些无形中的中伤和恶意也多得多。
早些年齐桓经常逃课跑到当时驻守太安城的杨显营中，杨显也是看着这个王爷从男孩长到男人，心中颇多慷慨。
“你今年有二十二了吧，我那些年教你的还没忘吧。”
齐桓恭敬的为杨显倒了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
“杨叔叔教我的骑射我自然没忘，只是其他的功法这些年进步平平。”
杨显拿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辛辣入喉。放下酒杯后，说道：“你与陛下，一个文治，一个武功，这才是先帝所希望的。你要好好辅佐陛下，你们兄弟同心，当治理好这万里江山，开辟繁荣盛世才是。”
齐桓自己也喝了一杯酒，看着那个两鬓泛起霜白的中年人，鼻子有点酸了。
“杨叔叔当时为什么执意要突袭守卫森严的高句丽，再等一等辽王的狼骑，你们一起也不迟啊。”
杨显摇头自嘲的笑了笑：“过去就让他过去吧，只是对不起那些与我征战多年的兄弟了。”
在许多年前，杨显还是楚王麾下的一名伍长，比现在的齐桓还小些的岁数。当时的楚王与先帝两骑并立，站在那杆大旗下，气盛的楚王大笑问可否有人敢去取了那突厥大将的人头，杨显就站在那匹马前，抬头看着当时还不是王爷的副将，大声道：“龙骧营骑卒杨显愿往！”
多年后，他已经忘了那个死在他枪下的突厥名将长什么样子，他只记得当他回营，左手提着那颗人头时，太阳很大，有些刺眼，同样也照亮了他身上的盔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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