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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岁兮浮度(七)


楚宁穿过院门后,一路小跑着扑向了庭中持扫帚的男子怀中。

        “父王,儿臣想你了。你一声不吭地就这么走了,难道一点儿都不思念儿臣吗?”

        楚天歌拥着怀中尚不足他胸前的小姑娘,心中一时感慨,正欲出言安抚她,瞥见院中随之而来一行人,便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黏父王,这不就见着了?如何?在宫中有好好听先生管教么?”

        闻言,楚宁便松了手,退至一旁,神情闪躲,支支吾吾道:“大约是有的吧。”

        楚天歌深知她的秉性行事,又观她这副模样,心中便明晰了个五六分,转向院内进来的另一位,笑问道:“衡王殿下也一同来了?可是有事禀告。”

        容澈回道:“在下乃是陪同公主殿下而来,有要事相告者亦是殿下。”

        楚天歌稍感诧异,又记起方才内侍之言,便问楚宁:“因系何事而来?”

        楚宁遂将昨日在城外所见之事如实告知了他,言毕,又道:“儿臣知父王近年来素不爱理这些政事,觉得心烦,可儿臣若是不知便罢了,既已知晓,又岂有不管不顾之理?何况此事便出在王城之外,天子脚下,实在是猖狂,若是不能给那些百姓一个交代,那以后这偌大的琉月国,又有何人会信服他们的朝廷与法度?在高位者若只是尸位素餐,不计国计民生,恐国之危矣,这难道不是父王您从小教给儿臣的道理吗?”

        楚天歌听后,沉默不语,面上阴晴不定,他重新扫过自己的这位女儿,面上渐露出几道淡淡的慰色,感叹道:“想不到我们阿宁已经长这么大了,都知道要为百姓陈情立命了!此事吾已知晓了,自会令人去查,你不必忧心了。”

        又见楚宁衣着形容,问道:“瞧你这一身,又是哪里疯去了?还有这身衣服,成什么样子?还不赶紧随人下去换了。”说罢就将事情吩咐了下去,并着人带二人下去。

        楚宁本还欲再问个究竟,见他如此,以为此事定会有个结果,遂也作罢了,退了下去。

        因楚宁病体尚未全愈,当夜他们便留在了长春观暂居。

        雨后的山间秀丽涳濛,一草一木皆散发着清芬甘美,洗濯过的无垠夜空中已悄然爬上了一轮弯月。

        已过了戊时,道士们陆续入睡,整个观内都寂静无声,唯有断续的山中虫鸣在躁动无息。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观内一间居室里某位楚姓公主仍在辗转反侧,坐立不安。几次翻身中触到了伤口,她越发得没了睡意,便起身穿衣,出了房中。

        大约是有意为之,容澈的卧房便位于她的一侧,自然而然地,她一出到院中便瞧见了相邻窗边的那抹身影。

        容澈仍在看书。他似乎总有很多书可读,随时将书置于手边,不像她,心血来潮时便搜罗来一堆,视若珍宝,可未过多久便又抛诸脑后她望过去,见这人潜心书本,恍若无觉,似个木头般的一动不动,心中就生了几分玩闹意味。

        楚宁轻拢衣袍,放轻了步子,缓缓朝那扇窗边挪动,眼看着就要触到窗沿,只听得里面忽然传出:“殿下夜深不眠,莫非是想同在下玩这捉迷藏吗?”

        楚宁的手一时僵住,随即将脑袋露了出来,摆出一张笑脸,矢口否认道:“当然不是!容澈君谦敏好学,我怎好扰了你的清净。我这是白日里歇够了,出来活动活动、散散步的!嘿嘿,散步!”

        说着便作势伸展着双臂,打旋着手腕。谁知正转折腕,竟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肘似乎被扭到了,一下子竟掰不回来了。

        她只能睁着一双水光潋滟、可怜兮兮的眸子,望向容澈道:“容澈君,你看可否”

        容澈余光中瞥到了窗前人的动静,并不出声,也未理她,将书翻了个页,继续读下去。

        “容澈,你可不能这样见死不救我也是为了过来找你才”

        他叹了口气,终是没看下去,起身下榻,打开了屋门。

        “殿下似乎一刻都安生不了,这回出宫不过两日,便是什么伤都有了,也实在令在下佩服。”说着,便毫不犹豫地将她的那只胳膊拧了回来,那神情仿佛在看一截木棒。

        楚宁正小声嚷着疼,见他这么说,小脸顿时没了生气,恹恹问道:“容澈,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公主很没用,是个十足的酒囊饭袋、绣花枕头?也看不惯我的父王,甚至对这整个琉月,都认定终有一日会倾覆溃败?”

        容澈眼神微动,正道:“公主慎言。在下”

        只是尚未说完,便被楚宁一口打断。

        “你当然会这样想了。就算并不承认,但至少在我心里,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她轻轻一笑,说道:“可是啊,容澈你看,我父王已经如此了,琉月上下也已经这样了,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即便是我,又能改变些什么呢?身为一国公主,我决定不了自己的婚事,为人子女,更是纾解不了父亲的苦痛。即便想要护着区区一位平民丫头,也要从中周旋数日。”

        “我知你心中厌我至极,觉得我不守规矩、目无章法,可是,当一个人都无法为自己而活时,余下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呢?还不如整日走马观花、潇洒度日,反倒还活得松快些。想来你只身来琉月王宫,陪我读书上课、出游随行,也都是一样的吧。”

        “其实你我二人的命运,说起来也并未有何不同。”

        说罢,她睬了眼对面之人,又转过头去看窗外的月亮,一时之间,屋内竟安静地片刻不闻有声。

        良久,方见容澈开口,静静道:“并未。”

        楚宁闻声,回过头来看向了他,见他面目诚挚,神色清明,看着自己道:“在下并未厌极了殿下,也不觉得殿下只是”,他特意在那几个字眼上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于在下心中,殿下很有勇气,也十分聪惠,虽说平日里是顽闹活泼了些,却是百姓心中爱民如子的好殿下,王上心中伶俐懂事的好女儿。”

        他并非未看见这几日这位公主殿下的所作所为,虽初时深觉厌恶,但因囿于一时一事,难免失了理智客观。可细细究察下来,这位殿下虽行为乖张、多有逾矩,但亦是她此人本性率真、任性而为,比之那些言行不一、心口不实之人,又岂止好过一星半点。况且她实在通透□□,看似一概不知,实则事事俱明,却在能在体察世事之外,又不对其全然斥以无谓,反而依情依理行事。不可谓不令人称道。

        “其实在下以为,有没有意义,无须他人评说,只须自身感知领悟即可。如殿下所说,因不能为自己而活,便不再理会、无所作为、浑浑度日,那这世间,怕是再没人肯好好活着了。可是殿下,这世间的规矩束缚何从之多,从古至今以来,又真正有哪一个人是全然自由、不受束缚的?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给了我们为人立世的机会,又令我们尊享了旁人未有的尊荣华贵,那便做好当下应做的,守好应守的。其他的,就交给天意吧!”

        说罢,他好似在胸中长舒了一口气,先前的那些轻微燥乱也随之而去了。再去看对面之人,发觉她不知何时竟已睡了过去。

        容澈叹气,摇了摇头,正欲叫醒这人,只见她仿佛也感知到了,冷不丁地也醒了过来,慵懒地以手揉了揉朦胧的睡眼,说道:“容澈,你说的都对!”

        “只是有一事我不解。为何你一直唤我殿下却不直接称呼我的名字?你看啊,我都叫你容澈了,可是你却一直‘殿下’‘殿下’地叫着我,这样多显生分啊!难道不应该平等对待、有来有往的吗?就连星揽的世子哥哥都唤我阿宁,即便你不愿这么叫我,也不用一直喊我殿下嘛!”

        “叫我楚宁就好了!如何?容澈!”楚宁满脸期待地望着对面这人,眸中好似淬了星子,分外明亮。

        只听得容澈缓缓道:“殿下,你我身份有别,不宜太过亲密。”

        楚宁:

        楚宁仿佛觉得今夜说这么多话,算是都白费了。

        这人,唉。

        真是难搞。

        未过三两日,楚宁、容澈与那琉月国君便折返了王城。

        时隔几日,姜筠也总算再见到了自家的殿下,顿时喜不自胜,又见她家殿下面容消瘦、胳膊腿儿俱留了疤痕印记,说着便要去寻那衡王说道,被楚宁好一阵劝,方打消了念头。

        这样又过了大半个月,待楚宁身上的伤病都已好全,琉月已悄然入了夏。

        这日楚宁正是无聊,又因宫中奉上来的饭式汤羹不合心意,遂也没了胃口,胡乱进了几口午膳便叫人撤了下去,在一旁的榻上躺着懒懒地不愿动弹。

        殿内服侍的几个小宫婢见此,便提道:“殿下不若出宫上那悦仙楼去?听闻近日城中流行一种清爽嫩滑、味甘可口的羹汤,正是从这悦仙楼中传出的,许多勋爵世家的夫人小姐们都爱吃呢!殿下何不也去尝尝?”

        楚宁听着,心中微动,便唤来了姜筠一同准备出宫去。因前次出宫的遭遇,这对主仆间已达成一个共识,更确切地说,是楚宁达成了一个认知,那就是——不管出宫做什么,都得带上那位衡王殿下为好!

        于是几人又这么大张旗鼓出了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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