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乘风难往人在两处抱影无眠情发一心
听闻黛玉要走，王熙凤咬牙，正要帮腔。
却听王夫人急声道，“大姑娘，可是太医院的院使从前给大姑娘看病诊脉？”
院使是为众太医之首，前朝只侍天子，如今只供穆矜差遣。
穆矜脾性恶劣，从不在意何为僭越，也懒得作出臣子样子，向来明着去踩今上的脸面。
因而宫里的两个圣人用的反倒是次一等的太医，至于贾府平素用的更不过是些只在勋贵家行走的寻常御医吏目。
黛玉心知此节，答道，“正是。”
又作势想挣开宝玉的手，脸上也带出几分痛色。
王熙凤赶忙上前，覆着手帕，轻轻推了推宝玉的手，嗔道，“宝玉，快松开你妹妹，你把林妹妹攥疼了。”
宝玉一晃神，手劲一松，黛玉便趁势抽出，那雪白的腕子已是勒出了红痕。
王熙凤口道，“呦，险些没攥折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黛玉却想起穆矜在太医诊脉的时候，怎样挽弓驯马的一双大手捏着帕子覆在她腕上的情景。
黛玉脸上发红，想起宝玉方才的行径，又心里厌烦。
而紫鹃早上前去，低头替黛玉揉手腕子。
贾母和王夫人见黛玉抽出手，宝玉又呆呆的，也不作声，忙又凑上前，连声心肝儿地哄劝。
王熙凤给黛玉打了个眼色。
黛玉会意，便往门外走。
还未出门，却被王夫人喊住，“大姑娘，府里请的太医还未来，请大姑娘烦院使来给宝玉看一看。眼下宝玉又有些不省事，若是晚上还不好，还请大姑娘再来看看。”
这下三春也都醒过来味儿。
黛玉孤零零客居贾府，恰逢今日有订亲之喜，本该阖府夜宴庆贺，如今被宝玉之病搅黄了。
贾母方才情急之下，频出什么死绝了，什么打死了，什么没人娶她之语。
眼下王夫人又要黛玉一个订亲的姑娘来陪护宝玉，实在强人所难。
黛玉转身冷淡道，“舅母，只怕用院使看病是僭越。不过料也无妨。我给镇府的李姐姐修书一封，看看她能不能请院使过来。舅母也可朝宫里传话，让娘娘遣院使过来。我在这里横竖也碍事，我便先走了。”
王夫人面上笑道，“真是孩子心思。娘娘虽得宠，可擅自往宫里递消息也是私相授受。镇府和咱们家都一样，不如派人去昭武王府请院使。”
黛玉懒得再作态，只道，“全凭舅母做主。外祖母，舅母，姨妈，那我先回房喝药了。”
横竖之后有穆矜料理。
薛姨妈笑道，“大姑娘身子弱，难为支撑了这许久，快回去歇歇。宝钗，送你妹妹回去。”
黛玉着实无心力再周旋，何况是同宝钗。
前世种种，若说宝钗真心害她，却也未必。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何等胸有沟壑，料非蝇营狗苟之辈。
可若说宝钗真心疼她，却也未必。
若真像薛姨妈母女前世作态，视她如亲女亲妹，又怎会明知她与宝玉的情意，仍然成就金玉良缘。
妹妹不久人世，姐姐出闺大礼，天下没听过这样的情意。
可见薛姨妈前世把她配给宝玉的话，可见宝钗前世教训她看闲书，替她抿头发，送她燕窝等等都是收拢人心罢了。
宝钗不在意她。
若是自己阻了她的青云路，她照样是娴熟地收拢打压。
自然，宝钗也不在意宝玉，无非是看中宝玉和贾家的青云路罢了。
前世说什么木石姻缘，却没料想，宝钗才是铁石心肠，冷得像蘅芜苑，如雪洞一般。
说到底，不论是对着宝玉还是宝钗，都是自己前世太可怜的缘故。
无父无母，无人贴心，无人疼爱。
碰上别人欺负，只能虚张声势地拿话刺回去，反倒落了一个小性子的名声。
碰上别人给自己一丁点好，也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是深情还是薄情，自己都巴巴地掏出来一颗心。
末了，活了一辈子才知道，一个是真心多情，一个是拉拢人心。
黛玉略笑笑道，“宝姐姐还是看着宝玉罢，我自己回去就是了，还有丫头呢。要不然，不是存心让我心里过不去吗？”
说完，便带着德昭和紫鹃回房。
一进门，黛玉便道，“我要写信，把门看好了。”
雪雁依言去外头守着，紫鹃想起前日雪雁守门却把宝玉放进来，也放心不下，忙跟着去外头。
余下几人便斟茶磨墨。
黛玉写罢，把信封好，交予小红，“送去昭武王府。”
小红揣在怀里，脆生生道，“姑娘放心，我爹妈都和说过，我就家去一趟。若是碰上人，就说是宝二爷屋里太忙乱，没法拿铺盖衣裳，因而回家拿些东西。”
小红刚走，便见丰儿提着食盒进来。
丰儿请安，笑道，“林姑娘，二奶奶怕姑娘今天受了惊吓，特意教厨房做了道黄芪蒸鸡。是拿没生过蛋的嫩鸡肉做的，不见水，在鸡腹中塞了一两黄芪，放锅里蒸熟的，不见一点油星儿。”
黛玉知凤姐心意，“替我多谢你奶奶。”
丰儿道，“外头乱极了，奶奶嘱咐姑娘守好门，早些休息，别为不相干的人和事坏了身子。”
又告辞而去。
丰儿最后一句话，正说到了黛玉心坎。
青鸾心知黛玉方才出去是吃了委屈，开解道，“凭他什么人，谁敢让姑娘受委屈，穆王定饶不过他，姑娘快别为这些人伤心。我去厨房看看，估计李娘子的菜快做好了。姑娘今晚上多用一些，吃好睡好，心情也好。”
黛玉笑道，“放心，我最拿自己的身子要紧，你去找刘娘子，说晚饭要清清淡淡的才好。”
因着德昭走前早有吩咐，厨房里也预备下了。
一会青鸾便提着食盒回来，摆下黄芪蒸鸡、素炒菜心、鸡汤煨鲜菱、风瘪冬菜并几样冷糟。
黛玉原本自觉无甚胃口，可菜色素淡，菱角极鲜嫩，鸡汤也清亮亮，冷糟更是入味，竟也就着用了大半碗碧梗米粥。
用完饭，几人着意宽慰黛玉，便说起闲话。
一时是朱雀说起从前学医之事，一时是德昭说起宫里的规矩趣闻，一时青鸾缠着黛玉商量明日的早膳。
紫鹃也讲起府内下人间的传闻，“我今日听她们说，薛家皇商的名头被蠲了，都说是上头的意思，不知道薛姨太太和宝姑娘会不会为这个来找姑娘说项。”
黛玉冷笑道，“难怪我刚顶撞了二太太，薛姨妈仍要宝姑娘送我回来，不管宝玉，也不管二太太的脸色。”
德昭笑道，“姑娘是水晶心肝的人，什么都清楚，只是不耐烦同他们敷衍罢了。若不是姑娘有意说起院使，我只会硬碰硬，只怕今日还无法脱身。”
朱雀几个忙问端的，“这是怎么了？今天可是姑娘大喜的日子，本就为着宝二爷的事情，宴也不办了。如今又存心为难？”
紫鹃便把事情说了，朱雀几个均是气恼。
紫鹃也苦笑道，“从前只觉得姑娘性子这般，近些日才知道姑娘的委屈。”
德昭看了眼紫鹃，笑道，“姑娘再委屈也是苦尽甘来了。今天是姑娘同昭武王订亲的大日子，愿姑娘同穆王今后白头偕老，比翼连枝。”
朱雀紫鹃几个也跟着笑起来，说起吉祥话，直把黛玉羞得双脸销红，压倒桃花。
正说笑之际，小红推门进来，气吁吁的，关好了门，把怀里的回信递给黛玉。
黛玉接过信，笑道，“可是累坏了，厨房给你留菜了，快歇一歇用饭。我先歇下了，你们守好门。”
众人想要笑，又知黛玉脸皮薄，又强忍着，移了软枕，展开纱衾，焚上百和香，服侍黛玉安歇。
黛玉侧身躺在床上，打开了信。
她写信时，只是把事情原委写了一遍。
因而心里暗暗想，不知道他会回我些什么。
“光阴推迁，征战无闲，尔来十年矣。今鞑靼受化，瓦剌解辫。刀兵入库，马放南山。前世相盟，今生得见。所谓金瓯之盛，青史之名，拥旌之万里，江山之百年，弗如蛾眉笑颜。浮生刹那，何不尽欢。好景良辰，共襄芳筵。浮翠流丹，扫花以盼。邀君明日过府一见，叙闲话，煮新茶，看金鱼，咽落花。闻君不乐，心忧甚，如蹈虎尾，涉于春冰。恨不能乘风来往，问君平安。恐今夜抱影无眠。穆矜顿首。”
黛玉先是一目十行地看了，又逐字逐句细细看，最后把信压在枕下，确实翻来覆去不成眠。
由此想起穆矜“恐今夜抱影无眠”之句，一时痴了。
此时正是人在两处，情发一心。
原本心里多少委屈，教人这样一劝慰，也都散了大半。
次日，黛玉便起得迟些。
一睁眼，复又想起穆矜的笔墨，似一句“穆矜顿首”都别有意思。
紫鹃听着声响，悄悄打起帘子，见黛玉正严严实实卧在杏子红绫被里，一头青丝铺在一边，黑发雪肤，更觉动人。
因而也不忍惊破美人慵睡图，又过了好一会子，方轻声问道，“姑娘，可要再睡会？”
黛玉起身道，“快收拾一下，一会镇府有人来接。”
紫鹃自去拿了青盐，服侍黛玉盥洗，笑道，“姑娘可要好好装点一番。”
黛玉啐道，“拿我取笑！又有什么可装点的，我偏穿家常衣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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