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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想今生美人觅闲愁闻前世将军反落泪


黛玉用了饭,又问宝玉情形。

        德昭答道,“昨日王府送来了两个老成的太医,又申饬了府上的二老爷,私求院使,僭越逾制,因而夺了官职,命其赋闲居家。不过宝二爷倒好,太医说是痰迷之症,一时壅闭,服了药下去,便已无大碍。”

        黛玉心知这是穆矜替自己出气,心中动容,却不免生出些司马牛之叹。

        感君松柏质,叹妾蒲柳身。

        因而心里不喜反悲。

        黛玉心道,若没有穆矜,自己此生必如前世,任人欺辱,两世一身,形单影只。

        今生虽有了穆矜,可不免有些长门楼东之类的疑心。

        君情缱绻,深叙绸缪。

        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

        想到此处,虽是疑心,却着实郁郁不乐。

        德昭见貌鉴色,“姑娘,可有什么不痛快的?不妨说出来,我们替姑娘排解排解。”

        黛玉不肯以实告之,只道,“宝玉之事是你们去打听的?”

        “是平儿昨夜来告诉的,因着姑娘歇下了,便没惊动。”

        朱雀道,“姑娘莫非忘了院使的嘱托?平日多保养,万事勿要郁结,姑娘不该和自己身子过不去。”

        朱雀平日不比青鸾,一向少言。

        黛玉笑道,“好姐姐们,这样围着念着,看着劝着,我哪里敢轻慢自己。”

        说得德昭朱雀也掌不住笑了。

        黛玉又道,“德昭姐姐,今日要烦你看这屋子了。若是老太太太太有事,依你的身份,也好应对。”

        德昭又问起小红如何安顿。

        黛玉道,“你是我身边的女官,紫鹃雪雁朱雀青鸾算一等丫头,小红同春纤她们一样,暂算二等。还是同从前一样,朱雀管医药,青鸾管饮食,紫鹃管着衣裳首饰,人情往来。德昭姐姐,你替我看着文墨,也管着银钱。小红管着跑腿的事情。雪雁年纪小,平常也莫要拘束了她。前些日,镇府送来了两张的十万两银子银票,一张交予外祖母,作咱们房里平日的嚼用。另一张给了咱们。按理说,今后便不必从公中出了,只是仍要看琏二嫂子那边的动静。”

        从前黛玉只把文墨交予德昭,屋里银钱人情等要紧事仍是教紫鹃管着,眼下却已是信任了。

        德昭笑道,“姑娘的意思,我都省得。”

        黛玉长叹道,“那二十万银子,大约是镇府所出。明明有穆矜申饬,镇府也送来银钱,可我总觉——”

        德昭道,“姑娘良善,自然有时候不忍心,抹不开,无非是人善被人欺罢了。今后若有这种时候,姑娘只让我开口便罢了。我既出身甄家,又有官位,正合适,不然穆王何必遣我来侍奉。”

        黛玉心想,倒也不是为了不忍心的缘故。

        自己若是还看不清贾家,堪不破,放不下,岂不是白活了一回?

        如今,贾府热络些,也不外乎瞧着穆矜罢了,同她这个人没什么干系。

        既如此,她也不会巴巴地实心实肺地贴不去。

        她心里忧虑的是穆矜待她的一片心。

        可这番忧虑,若对着穆矜吐露,岂不因疑虑而冷了穆矜的心肠?

        若对着旁人吐露,任谁都觉得穆矜待她已是亘古未有之情深了,必也觉得她猜疑小性。

        一时果有镇府来车,黛玉便带着紫朱青三人一道前去。

        黛玉在车上自觉路途似比从前更长,果然车架一停,朱雀打起车帘,黛玉便见穆矜含笑站在面前。

        穆矜伸手,把黛玉扶下车,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方道,“脸色有些不好,可是有烦心事?”

        黛玉原本一腔愁绪,教他一说,反倒笑出来,“呸,还真要作人家肚子里的蛔虫?”

        穆矜笑道,“这就嫌我絮烦了?”

        穆矜领着黛玉进了院子,解释道,“王府要修缮成姑苏式样,里头还有匠人修缮,烟尘四起,便不带你去了。等修好了,我领你去看看,里头有竹林,也有荷花池。我近来都住在这边的别院。”

        紫鹃和朱雀、青鸾跟在后面,紫鹃见了穆矜如此龙章凤姿的人物,难掩惊喜。

        几人分花拂柳,穆矜道,“这便是书房,我在里头批折子看书,那边有练武场,早晚去那里射箭练枪。”

        黛玉道,“书房?我进得?”

        穆矜含笑道,“你心里又不是不知道,还总是疑我怄我。”

        穆矜本是笑言戏谑,无非是不喜黛玉作如此生疏之态,可此言却是正中黛玉心病。

        黛玉原本就为宝玉闹病一事有心结,想今世前生,世间情意不牢靠,无非是等闲变却故人心罢了。

        越是发觉贾母等贾家人薄情,不由得越发觉今生得见穆矜之幸。

        正是穆矜所写,前世相盟,今生得见。

        可身边可信可爱之人,竟只剩了个穆矜。

        且情爱易变,穆矜权高。

        而她形单影只,无父母兄弟,眼下连外祖家也不过如此,教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如何不伤心?

        黛玉原不欲明言,可穆矜方才之言,正戳她心肺,教她又惭又恼,因而冷笑道,“你是当朝的摄政,我是贫民的丫头,有什么怄不怄的,全天下都看着穆王的脸色,我哪敢疑你怄你,无非是我小性子,行动爱恼人罢了。”

        穆矜凝眉道,“我几时这样看你?我的心意,林姑娘是故作不知吗?”

        穆矜神色略冷淡,又隐隐薄怒,便透着一股杀伐的阴鸷气。

        黛玉虽不怕,却自觉理亏,听他叫林姑娘,更料他生气,又羞又惭,又气又悲,登时面红筋浮,落泪不止。

        黛玉不肯低头,只横了心往外走。

        却感觉袖子被身后人拽住。

        黛玉也不回头,跺脚赌气道,“松开。”

        穆矜不做声,仍紧紧攥着黛玉的袖子。

        黛玉只作势往前走,忽听撕拉一声,黛玉的袖子被扯去一角。

        黛玉怒而回头,柳眉倒竖,“作死!”

        穆矜慌道,“我也不知怎的,并没有使力。”

        黛玉从他英挺的脸上看出点委屈,嘲道,“穆王一双手挽硬弓,挑重枪,驾烈马,如何能做这等微末活计?”

        穆矜委屈之色更重,“我这双手哪里那么无用?就是手粗了些,今后也是能给你挽发画眉的。”

        黛玉想起,画眉深浅入时无等词句,又有些羞意,狠瞪他一眼。

        穆矜见黛玉也不哭了,方仗着胆子,拉着黛玉进屋,吩咐道,“朱雀青鸾,你们都在外面候着。”

        紫鹃见黛玉颔首,方也留在外面,关上了门。

        穆矜领着黛玉,把她按在雕螭案后的座椅上坐下,自己站在旁边斟茶。

        黛玉摩挲着虎皮椅搭,奇道,“可是真虎皮?”

        穆矜笑道,“这是我十二岁那年猎的,特意教人剥了皮,滚了蜡,制成椅搭。”

        黛玉谑道,“可见武松打虎不是杜撰,真有人力能降虎。”

        穆矜把茶钟递到黛玉手里,知她癖性喜洁,忙道,“这是新的,并没有用过。我听人说,你爱喝冻顶乌龙。”

        黛玉心知他知道自己之前在镇府多赞了这样茶几句。

        穆矜又道,“你要是喜欢虎皮,我明天给你猎一头,咱们养一头也使得。我的府邸是从前的东平王府,只是郡王之制,如今正好按着你的喜好扩建一番,让人在府里建一个兽苑虎房。”

        黛玉笑道,“你这人听风就是雨,我可不爱那起子猛兽猛禽。你也不准为了虎皮去猎虎,教人悬心。”

        穆矜应了,又道,“我应了你,你也该应我一件事。能否同我说说,今日为了什么不痛快?”

        穆矜一面说,一面蹲在黛玉旁边,仔细盯着她神色,“昨天你受了委屈,我已经着人申饬贾府,免了贾政的官职,之前也蠲免了薛家皇商的名头。我怕你伤心,因而不敢放开手脚去治他们。”

        黛玉打断道,“不是为了这个,我哪里那么小气。”

        穆矜紧紧盯着她。

        黛玉看着他,感觉他像极了一只骨劲气猛的鹰隼,盯着她,就像盯着一块肉。

        穆矜心里却已翻江倒海,慢慢猜测,“可是见着贾宝玉的病,有些忧心?我并不是故意不教院使去贾母诊治的。”

        黛玉知他想偏了,眼下心里必难受,又不敢说出来,便心生促狭,也不解释。

        穆矜见黛玉面色淡淡的,紧着嗓子道,“你要是放心不下,我打发人去把院使请到贾府。我只是昨日以为贾公子只是痰迷之症罢了,没什么要紧。之前在北地,多重的伤,我都受过。有两回,都发了高热,险些活不下,因而不知道京中公子养得这样娇嫩。”

        他话里明歉暗贬之意,黛玉倒没发觉。

        只是黛玉原本还心里暗笑,听穆矜这样说,登时眼圈就红了。

        穆矜更是手脚无措,斟酌着说道,“可是我方才说得惹你生气了?”

        黛玉含着泪,摇摇头,“不生气,只是心疼你。我之前心里不痛快,也和宝玉没干系。”

        万千情肠,一时竟不知如何倾吐。

        而一旁的穆矜,听见黛玉说心疼,痴在那里。

        黛玉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半晌方道,“宝玉待女孩子都是极好的,想必他从前的事情,你都听过。虽然多情,又有个呆心,可是比那些作践女孩子的臭男人不知好到了哪里去。天下女子哪里找得到像你这样待我好的人呢?”

        穆矜红着脸道,“我钟情黛玉,只对黛玉这么好。”

        黛玉道,“我心里不痛快,是为着人心易变。我已无父母,终鲜兄弟,外祖家待我如何,你都知道。在前世,就是咱俩在离恨天上相见之前,我最后是一个人在潇湘馆死了。我看见外祖母和二舅母、琏二嫂子说,怕我误了宝玉的婚事,说宝玉是个孩子脾性,说我不懂女孩本分,心里有了别的想头,可见她白疼我了。”

        黛玉说出前生,神色有些恍惚,只是前尘往事,如烟如尘,无泪可流。

        自从她打定主意重活一回,她便不会为着这些流泪。

        只是黛玉回过神,却见穆矜不发一语,神色隐忍,双眼含泪。

        黛玉倾身低头,拿着帕子给他流泪,口中轻轻一叹,“原来你见着我流泪的时候,心里头是这么个滋味。”

        穆矜忍泪道,“那你以后便别哭了。”

        黛玉点点头,“我不哭了。”

        穆矜轻轻攥住黛玉给她拭泪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口处,“苦到头了,以后都是好。”

        黛玉感到他有力的心跳,也滚下泪来。

        穆矜低低道,“不是说好了,不哭了吗?”

        黛玉弯着腰,凑到了他耳边。

        穆矜感觉身体一阵酥酥麻麻。

        她如云的鬓发就擦过他耳边,落到他脖颈处。

        她的气息又离他这样近。

        穆矜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不敢惊动黛玉。

        却听见她道,“感君情重,不觉泪垂。”

        感君情重,不觉泪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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