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嵇承出逃
山淳回到家中，家丁向他禀告，山该已请来长乐亭主，亭主正和山涛会面，他匆匆来到客厅。客厅内，山涛、韩氏与曹慧会谈，曹慧抱着年幼的嵇绍。众人见山淳归来，慌忙起身询问。&1t;/p>
“山淳回来了！怎么样？见到承儿没有？”&1t;/p>
“没有，”山淳隐瞒为嵇承送信一事，沮丧地说道，“被侍卫赶了回来。”&1t;/p>
曹慧与山涛交换了一下眼神：“果然如此……”&1t;/p>
“父亲，您的身体无大碍吧？”&1t;/p>
“我没事，”山涛挥挥手，“只是吃多了东西，不打紧。”&1t;/p>
“那太好了父亲，正好亭主在这，咱们可以商议一下如何救承儿出来！”&1t;/p>
山涛看了一眼曹慧，“好了，我们知道了，你回房休息吧。”&1t;/p>
“孩儿并不累，孩儿想听听大家的意见……”&1t;/p>
“下去！”山涛突然厉喝道，“这种场合岂是你能呆的？”&1t;/p>
山淳愣住了，半晌，他低下头折进内室，但并未向前走，而是靠在墙角偷听众人谈话。&1t;/p>
只听山涛叹息道：“只是苦了承儿……”&1t;/p>
“母子连心啊，”曹慧摇摇头：“我比谁都舍不得嵇承。但为了大局着想，我们别无它法。若承儿不肯出嫁，反而又落下口实给钟会，到时反而对方会变本加厉把周围人都卷进去……”&1t;/p>
“娘，姐姐要去哪？”嵇绍仰头问曹慧。&1t;/p>
“乖，出去玩一会儿。”曹慧抚弄儿子的额头，轻轻推一推他瘦小的肩膀。嵇绍马上从母亲的怀中蹦下来。&1t;/p>
“带绍儿出去吧，”山涛吩咐下人，“你们也都下去。”&1t;/p>
众家丁退下，房间里只剩下山涛、韩夫人和曹慧三人。&1t;/p>
人散了，山涛低语道：“叔夜临走前确实对我说过，若承儿能远嫁，倒也是件好事，只是要她嫁到异族去……”&1t;/p>
曹慧宽慰道：“我们嵇家开罪了钟会和司马昭，此时命悬一线，承儿远嫁，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能逃开这政治旋涡……喔，山大人，我失言了。”&1t;/p>
“咳，此时就不要纠结于我与司马昭的亲眷关系了。不知亭主今后有何打算？”&1t;/p>
“山大人，我想把绍儿托付给您，直到我确认他的安全，可以吗？”&1t;/p>
“亭主见外了，我与叔夜情同手足，若不弃，绍儿就交给我们。”&1t;/p>
韩夫人也拉起曹慧的手：“放心吧亭主，我们肯定对绍儿视如己出。”&1t;/p>
“多谢山大人，多谢曹夫人。”&1t;/p>
“快别这么客气了，”韩夫人苦笑道：“绍儿我们会好好抚养，可你呢？”&1t;/p>
曹慧叹息一声：“我便无所谓了。作为曹氏宗亲，但身份还没到可以去邺城，即便是去了邺城，望着一群曹家的遗老遗少，我也不想面对……我想回老家铚县，洛阳实在没有我的容身之地。”&1t;/p>
“我倒觉得亭主不必急着离开洛阳。”韩夫人说道。&1t;/p>
“喔？”&1t;/p>
“我听闻，钟会正在操练兵马，不久将会出兵伐蜀。如果他离开，我们的处境应该会好一些。”&1t;/p>
“那又如何？”曹慧苦笑，“还不早晚都要回来？”&1t;/p>
“恐怕未必回得来。”&1t;/p>
“喔？”&1t;/p>
“亭主真以为，以大将军的聪明，能够容忍钟会？”&1t;/p>
“你莫要乱讲！”山涛忙打断韩夫人。&1t;/p>
韩夫人一笑：“是，我失言了。”&1t;/p>
曹慧思忖片刻，说道：“钟会回得来也好，回不来也好……洛阳城里，我经历了家道中落，也经历了丈夫含冤而死、与女儿骨肉分离。这座城我实在不想再多看一眼。铚县嵇家还有些许良田，我好生经营，不想再问纷杂世事。”&1t;/p>
“唉，这样倒也好，”山涛拍了拍膝盖，“亭主安心，绍儿敦厚老实，我会把他培养成国之栋梁，为天下造福，替嵇叔夜正名。”&1t;/p>
“我倒是不想再让绍儿参与到官场当中……不避讳地讲，天下人都看到司马家如日中天，改朝换代是迟早的事，回想起司马家对我们曹家做出的种种，作为曹氏后裔，我希望他最起码不要再与司马家有任何瓜葛。”&1t;/p>
“亭主此言差矣。”&1t;/p>
“喔？”&1t;/p>
山涛侃侃而谈：“我希望绍儿遵循天道，并非走司马家之道，也不走曹家之道。而是为苍生寻得安定富足之道。汉末以来，近百年的杀伐征战，天下百姓已苦不堪言。无论曹氏也好，司马氏也好，哪怕蜀汉刘禅、东吴孙休，哪个能平定乱世，放马南山，哪个便是遵循天道的天之骄子。我山涛迷茫了很久，用尽前半生思索这个道理，最后义无反顾地找到了子元子上要求出仕。并非我山涛依仗与司马家的亲眷关系贪图虚名，也并非阿谀奉承迎合司马家获取权势；因为我看到了这世间能够遵循天道的，只有司马师兄弟。我为天下人夙愿，不计后世青史如何评说。我的思想，我的言行，我希望绍儿能够传承下去，做一个怀有大格局的荡荡君子。”&1t;/p>
“为天下苍生遵循天道……”曹慧赞叹一声：“高贵乡公若能参透这点，又怎会血溅皇宫？山大人，叔夜有您这样的好友，真是不枉此生！”&1t;/p>
“亭主谬赞了……”&1t;/p>
“好，”曹慧站起身，对山涛和韩夫人深施一礼：“如此一来，绍儿托付给您，我就更加安心了。我这便告辞。”&1t;/p>
山涛夫妇赶忙起身：“亭主这便要走？”&1t;/p>
“是啊，不过，我要先去一趟皇宫，面见太后……”&1t;/p>
“这自是应当。”&1t;/p>
“最好能见到承儿，也许这是我们母女最后一面……”&1t;/p>
山涛夫妇送走长乐亭主，返回客室，嗟叹一番，此时山淳从内室中闯进来。&1t;/p>
“哎？你怎么出来了？”&1t;/p>
山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泣道：“父亲，母亲！你们真的要牺牲承儿，就像牺牲掉嵇世叔那样么？”&1t;/p>
山涛闻言脸涨的通红：“你、你这小子胡说什么？”&1t;/p>
“世叔已蒙冤而去，难道父亲要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女儿含恨嫁到荒蛮之地，与那蛮夷成亲？难道这就是父亲口中的遵循天道么？”&1t;/p>
“混账东西！”山涛恼羞成怒，“看我不打断你的腿！”&1t;/p>
说罢山涛挥着拳头痛打山淳，山淳一边嚎哭，一边抱住山涛的大腿。&1t;/p>
“承儿才刚刚丧父，都未来得及为世叔守孝！父亲好狠的心！好狠的心！”&1t;/p>
“疯了，这小子疯了！来人！快来人！这小子疯了，把他给我打出去！”&1t;/p>
下人蜂拥进来，连拖带拽把山淳带出门外，山淳兀自高喊不止。山淳出门后，山涛颤巍巍坐在椅子上，禁不住淌下眼泪。&1t;/p>
“我无能为力呀，父亲真的是无能为力呀……”山涛哀哭道。&1t;/p>
“大人，淳儿不懂事，您别过于哀伤……”韩夫人赶忙宽慰。&1t;/p>
“我真是没用……”&1t;/p>
&1t;/p>
此时的嵇承当然不知道山涛面临的种种状况，她只本能地感到自己不能嫁，不想嫁。郭太后希望把嵇承软禁起来，等待朝廷与鲜卑达成一致，再将嵇承像个物件一般送过去，这嵇承绝不甘心，她下决心逃出皇宫。&1t;/p>
但她还是看似平静，一直在畅安宫呆到深夜。&1t;/p>
细狭的上弦月，刀子一般挂在漆黑的天边。嵇承一直透过小窗观察外面守卫巡逻状况。摸清规律后，待四下安静，嵇承收拾行装推开宫门，隐藏在庭院草丛当中。&1t;/p>
猫着腰穿过畅安宫，顺着记忆，嵇承找到白天那颗老树。树的位置极佳，正戳在皇宫院墙边。如果爬上院墙，顺着墙翻过去，便可到宫外。山淳的书信已说明，他会在墙外接应嵇承，只要出了宫，山淳会动用山涛的关系安排快马让嵇承连夜逃出洛阳。&1t;/p>
至于出了城之后该何去何从，嵇承还未曾想过。&1t;/p>
嵇承三两下爬上树，顺着树枝跳到宫墙上，打开包裹，将备好的绳索取出，一边勾在高墙上，另一边扔到墙外，顺着绳索爬下来。&1t;/p>
双脚落地，嵇承长吁一声。四下不见山淳的踪影，嵇承决定顺着街道穿过去，再做打算。&1t;/p>
不料还未走到尽头，街道两端一声吆喝，拥进无数侍卫将嵇承围在中央。黄门掌灯，霎时街道被映照得灯火通明。侍卫两旁排开，郭太后款步走到嵇承面前。&1t;/p>
“吾儿欲何往？”郭太后笑吟吟问道。&1t;/p>
嵇承大惊，随后冷冷一笑：“效仿武帝与张让故事。”&1t;/p>
郭太后大笑道：“谁是武帝，谁是张让？来人，给我押上来！”&1t;/p>
身后一旁嘈杂之声，左右侍卫拖着山淳走上前，灯火下，嵇承看到山淳被打得奄奄一息，一条腿断了，离奇地扭曲着。&1t;/p>
“子玄！”嵇承惊呼。&1t;/p>
“哼！山涛之子山淳，意图劫持长公主，大逆不道，罪该灭族！待我上报朝廷，严惩山家！”&1t;/p>
嵇承赶忙扑上去：“子玄，你的腿！”&1t;/p>
山淳双眼圆睁着，但明显已口不能言，只能微微摇头。&1t;/p>
“把这小子带下去！明日给山涛看看，他教出的好儿子！”&1t;/p>
侍卫拖着山淳离开，嵇承怒目瞪着郭太后。&1t;/p>
“曹孟德从来不会以这种苟且的方式面对困境，你不要拿武帝故事当做儿戏。带长公主回宫！”&1t;/p>
说罢郭太后拂袖而去。左右押解着嵇承返回畅安宫。&1t;/p>
畅安宫内，已是灯火通明。郭太后正身端坐。嵇承也毫不客气，坐到郭太后对面。&1t;/p>
“今日长乐亭主来过，但我并未允许她与你相见。”郭太后冷冷开口。&1t;/p>
嵇承无言，恨恨瞪了郭太后一眼，扭过脸去。&1t;/p>
“你瞪我做什么？你以为山淳送你的书信可以瞒过皇宫侍卫？即便今夜他帮你逃了，你又能逃到哪去？”&1t;/p>
“哼！”&1t;/p>
“好了，长公主鬼迷心窍，我来说服她就好，你们都退下吧。费全？”&1t;/p>
“臣在。”费全走向前。&1t;/p>
“去准备一些饭食，长公主饿了。”&1t;/p>
旁人退下，只留下嵇承与郭太后对坐。&1t;/p>
良久，郭太后打破沉默，开口说道：“左右已无人，你大可不必拘泥于情面。我今夜并非想呵责你，只想问你一句：嵇叔夜临刑时，弹奏的《广陵散》，不知你学得几分？”&1t;/p>
“自是全部习得。”&1t;/p>
“既然全部习得，你又因何迷惑？”&1t;/p>
“民女并不迷惑。”&1t;/p>
“你一直以为我老太婆和司马昭是同伙，怎说不迷惑？”&1t;/p>
嵇承心中一惊。&1t;/p>
“我再问你，既然并不迷惑，又因何自甘堕落？”&1t;/p>
“民女从未自甘堕落。”&1t;/p>
“哼，”郭太后冷笑一声：“广陵散》乃是讲述聂政为父报仇，刺杀韩王的曲子。嵇叔夜蒙冤被杀，你作为长女进不能斩杀司马昭雪恨，退不能光耀谯国嵇氏的门楣，遇事只想临阵脱逃而不会思量全局，却动辄依仗曹氏宗族的关系，拿出曹孟德的名号出来插科打诨。还敢说自己从未自甘堕落！堂堂大魏，怎会流出你这不孝不义之人！”&1t;/p>
郭太后一番话抢白得嵇承方寸全无，一时语塞。&1t;/p>
“天下人都认为我老太婆是司马家的傀儡，是个安于现状的提线人偶，让天下人说去！身为明帝之妻，自当为大魏背负这滚滚骂名！而你身为曹氏宗亲，又为我们大魏背负了什么？你鼠目寸光，自私自利，只顾及自身安乐，你今夜若逃出洛阳，明日便是全天下通缉的逃犯，后日你全家包括长乐亭主都免不了被株连、被斩杀！你能逃到哪去？你又有何价值？”&1t;/p>
“可嵇承看不出自己远嫁鲜卑有何价值。”&1t;/p>
“那是因为你不是以大魏后裔的身份来看待你的出嫁！司马昭、钟会，与你们嵇家不共戴天，恨不能将你们斩草除根。你若是真是心系曹魏，便会放开眼界，而你却一心逃避，恰好落入司马昭和钟会的陷阱，只能害得你全家灭门！你引以为傲的血统，最后将成为你一生的污点！”&1t;/p>
一番话像刀子一样戳在嵇承心上，嵇承心一横，道出原委。&1t;/p>
“并非如此！倘若民女出嫁可以保全家人的话，民女自当远嫁。牺牲民女一人之身，可换来母亲与弟弟的安稳，自然无可厚非。但民女心不甘、情不愿。因为民女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1t;/p>
“哼，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做？”&1t;/p>
“嵇承愿手刃杀父仇人，虽死不恨！”&1t;/p>
郭太后一愣，随后呵呵笑出来。&1t;/p>
“这恰是你嫁给树机能的价值！”&1t;/p>
“民女不明白。”&1t;/p>
“你要嫁给秃树机能，不但如此，你还要专心侍奉他，让他对你言听计从……你是风流倜傥嵇叔夜的女儿，定能将他俘获，专心为你所用。只有这样，你才会兴起鲜卑军队，趁着司马昭伐蜀之际直取长安洛阳，斩除奸佞，光复我大魏江河！这便是你的价值！”&1t;/p>
嵇承一震。&1t;/p>
“你若非曹氏血脉，我大可不必与你多说这些，以你家人性命相要挟便是；若再不从，我大可不必选择你来和亲，寻一宫女严加教育随后冒名顶替即可。但你并非一般女子，你有国仇，有家恨，只有你是颠覆司马家的最后希望！你要时时记得，嵇叔夜在弹奏《广陵散》时，是何等心境！”&1t;/p>
一切都在郭太后的掌画之中。嵇承此时辨不清是万念俱灰还是心甘情愿，两行热泪汹涌而出，禁不住当着郭太后的面抽泣起来。&1t;/p>
良久，嵇承抬起头：“我想去见见母亲。”&1t;/p>
“你母亲今日已经来过，宫中满是司马昭耳目，我担心你母女见面禁不住说出妄语，声出事端，因而并未允许你二人相见。但你母亲同意你和亲……这也是你和你家人唯一的活路。你若不信，看看这个。”&1t;/p>
郭太后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嵇承。借着几台上的烛火，嵇承将信展开，细细阅读。&1t;/p>
“这确是母亲字迹……”嵇承自语道。&1t;/p>
“长乐亭主的确识得大体，所思所想，与我不谋而合。你放心，你走之后，我会派心腹守护她和嵇绍。保证司马昭不会找他们麻烦。”&1t;/p>
嵇承把信收好：“我还想见见山淳。”&1t;/p>
“可以。”郭太后允诺道。&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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