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嵇康之死
嵇康之女为见父亲刺穿胳臂的事迅在洛阳城中传开。很快，钟邕便得知这个传闻。钟邕兄弟本想把它当成趣闻向钟会通报，但进到书房，现钟会正伏在桌上打盹。&1t;/p>
大概是筹划伐蜀事宜过于劳累，钟邕兄弟未敢叫醒钟会，只是吩咐将桌上茶水换成热的。正打算离开，不料钟会突然惊醒。&1t;/p>
“什么时辰了？”钟会开口便问。&1t;/p>
“过辰时了。”&1t;/p>
“哦，还早，”钟会揉揉眼窝，“我午时要去见荀勖，应该来得及。”&1t;/p>
“公曾兄长方才差人来信，大将军要他今日去城外办事，他今日不在，明日会亲自来访”&1t;/p>
“喔？这家伙，该不会故意躲着我吧？”&1t;/p>
钟会如此喃喃自语，不过看上去不必见荀勖反而使他轻松下来。此时下人端上茶水，钟会呷了一口，靠在椅背上。&1t;/p>
“父亲，今日午时嵇康斩。”&1t;/p>
“我知道，”钟会茫然地盯着天棚，“怎么？想去看热闹？”&1t;/p>
“父亲，”钟毅向前一步，“那嵇康处处对父亲无礼，难道父亲不想亲眼见他受刑？”&1t;/p>
“你们怎么也和凡夫俗子一样，认为我是睚眦必报之人？我说过，杀嵇康是因为他的立场与大将军的立场相反。他的死是天时的趋势，并不是我钟会一己私利将他害成这样的。”钟会不满道。&1t;/p>
“儿子错了。”&1t;/p>
“格局要放大，毅儿！”&1t;/p>
钟邕凑上前：“父亲，今早听到一则趣事。”&1t;/p>
“你说。”&1t;/p>
“嵇康即将问斩，他的女儿想去见嵇康一面，却被山涛拦在城外。”&1t;/p>
“这山涛管的也太宽了，人家女儿想见父亲，他凭什么拦住？”&1t;/p>
“详细情况不清楚，”钟邕说道，“听说最后嵇康的女儿拔刀架在山涛脖子上，造成混乱。多亏贾充路过，出面解决了这件事。”&1t;/p>
“喔？居然有这等事？虽说她挟持朝臣，可这不是一般的胆量。嵇康的女儿今年多大年纪？”&1t;/p>
“十五岁。”&1t;/p>
“十五岁，”钟会重复道，“十五岁的女孩能做出这等事，确是奇哉！”&1t;/p>
“更奇的是，后来，贾充允许那女孩进城，女孩回头叩拜山涛，还用刀刺穿了自己的胳膊以谢罪。”&1t;/p>
“什么？刺穿了自己的胳膊？好烈的女子！”&1t;/p>
“是啊！城中百姓都流传说，这女子的胆量与气魄，不亚于宫中勇士。”&1t;/p>
“唔……对了，长乐亭主去了没有？”&1t;/p>
“去了，据说亭主和女儿一起去的，那女孩挟持山涛时，亭主就在一边，一言未。不过……听说她并未随嵇承出城，送走了女孩，亭主便返回了。”&1t;/p>
钟会合上眼，勾勒着当时的场景，但眼前浮现更多的，是长乐亭主的音容。&1t;/p>
“吩咐下人更衣，”钟会站起身，“我出去一趟。”&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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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斩嵇康这件事，在司马昭和钟会的运作下轻易避开秋分处决犯人的规矩。为防止夜长梦多，他们将行刑之日提前了一个月。七月里天气炎热，与行刑台诡异的气氛扭曲在一起，使人心烦意乱。原本这种天气，不该有太多人前来观看。但因为处刑者是嵇康，因而台下站满了学子及百姓。&1t;/p>
监斩官贾充有些不安……按照不成文的规矩，本应该钟会过来监督行刑，但钟会却把锅甩给贾充。钟会越来越讨司马昭的欢心，这让贾充怒气冲冲；而台下议论纷纷的官员及百姓更让他觉得难堪。&1t;/p>
士兵引着嵇康走上行刑台，台下的议论声音更大了。嵇康的表情毫无波动，淡然地站在中央，眯着眼抬头望一眼天。回头看着贾充。&1t;/p>
“时辰还早。”&1t;/p>
贾充此时正盼望着嵇康可以和他说些什么，为了不让众多观刑者认为谋害嵇康有他的一份，他赶忙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嵇康面前，亲手为嵇康解除三械。&1t;/p>
“叔夜，还有什么未尽之事，需要向我嘱托的，尽管开口。”贾充故作亲昵，拍拍嵇康的后背。&1t;/p>
“贾大人，该嘱托的，我都与巨源说了。嵇康受刑而已，我一生附庸风雅，想在最后抚琴一曲，但恨无琴可弹。”&1t;/p>
“叔夜，琴当然是有。你一生最爱音律，家人早给你备好了。”&1t;/p>
贾充做了个手势，一旁兵士将嵇承带到台上，嵇承左臂包着，鲜血染红了整个衣袖，脸色苍白，抱着琴走到父亲身旁。嵇康见到女儿，如遭电击。&1t;/p>
“承儿？你怎会到此！我不是吩咐过山涛将你看好的么？”&1t;/p>
嵇承并未急着答话，只是将琴安放好，转身向嵇康叩。&1t;/p>
“父亲，女儿不明白。”&1t;/p>
“承儿，你在怪父亲？”&1t;/p>
“女儿不敢。”&1t;/p>
“父亲有难处，我不想让承儿一生活在怨恨当中……”&1t;/p>
“父亲在欺骗女儿！”&1t;/p>
“承儿何出此言？”&1t;/p>
“父亲不但欺骗女儿，还在欺骗自己！伪装自己欺骗天下人！”&1t;/p>
嵇康愕然，缓步走近嵇承，为她拭去眼泪。&1t;/p>
嵇承一把抓住嵇康的手，瞪着嵇康：“父亲是不世出的才子，自当为国尽忠效命。但父亲选择遁世，以为终日醉酒高歌可以躲过祸患。可父亲不是刘伶，也不是阮籍，父亲是长乐亭主的丈夫！是曹魏宗室的亲眷！天下人躲得过，父亲躲不过！承儿多希望父亲能随王凌、毌丘俭、诸葛诞战死沙场，而不是遁逃一世！父亲空有一身才华，上不敢诛杀乱臣贼子，下不能明哲保身，最后却以如此窝囊的罪名死在这里！您用一世的孤高来掩饰自己的软弱，父亲欺骗了天下人！”&1t;/p>
一句，又一句，再一句……嵇承的话向刀子一般扎在嵇康心上，嵇康感到难以呼吸，痛彻心扉。恢复意识时，自己已然是泪流满面，无法言语。&1t;/p>
嵇承霍然站起身，背诵起曹操的《蒿里行》。&1t;/p>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1t;/p>
微风吹过洛阳城，墙上旗帜随风摇摆。董卓将它焚为灰烬，曹丕将它重新建成。几十年前，魏武曹操亲冒矢石，靠着刀头舔血夺下这大好江山，谁知十数年间竟为司马氏做了嫁衣，这座断头台斩了曹爽、斩了夏侯玄、斩了嵇康，不知还有多少曹魏忠臣将被推上这里。在嵇承眼中，洛阳变成一片血色，靠着无数人的头颅堆砌的城墙兀自自负地瞪着远方，一动不动。&1t;/p>
嵇康哭泣良久，猛抬起头：“承儿！”&1t;/p>
“父亲？”&1t;/p>
“为父知道错了！为父以为一味的逃避，可以换取嵇家的平安，但父亲却一步步把自己逼死，把你们逼成孤儿。承儿，你能原谅父亲么？”&1t;/p>
“父亲，”嵇承慨然道：“女儿从未抱怨过父亲，相反，女儿以流着嵇家和曹家的血而自豪。但女儿有女儿的路，注定不与他人相同！”&1t;/p>
“好吧，好吧！承儿，父亲为你弹奏一曲，你可静心听好——这曲《广陵散》，是父亲在外游玩时，一隐士所教，多年来不敢弹奏，今日你可细细听好，这是父亲最后赠与你的遗物！”&1t;/p>
嵇康端坐于琴前，轻抚琴身，仰望长空，他长叹一声，随后波动琴弦。&1t;/p>
琴弦上的音符迸上九霄，随后轻轻洒落下来。不知不觉，刑台下一片寂静。清灵的乐律伴着阳光化为淡黄色的芬芳，弥散在整个洛阳城中。轻盈的声音在从容酵，穿过每个人的耳朵，抓挠着每个人心的边缘。这一刻万籁俱寂，明明烈日当头，却感觉置身悠悠长夜，天空上的卷云驻足倾听，仿佛正在凝结的湖面。微风吹起嵇康凌乱的头，嵇康早已神游四方。嵇承默默跪在父亲身旁，鲜血顺着手指一滴滴流在地上。&1t;/p>
曲调渐渐露出杀伐之气，众人被音律感染，表情愈加愤慨。前排一名学士突然带头跪在地上。&1t;/p>
“嵇叔夜慢走！”&1t;/p>
众人纷纷跪拜在地，山呼起来。&1t;/p>
“嵇叔夜慢走！”&1t;/p>
一曲奏毕，嵇叔夜合上双眼。&1t;/p>
“承儿，记住了么？”&1t;/p>
“女儿记住了。”&1t;/p>
“好！”嵇康长啸一声，霍然起身：“嵇叔夜去也！”&1t;/p>
嵇承伸出手去抓父亲，嵇康却把她的手打开，昂然走到刀斧手面前。&1t;/p>
“父亲！”嵇承嘶力喊叫冲过去，被士兵拦住。&1t;/p>
“嵇承！走自己的路！”嵇康将头枕在圆木上，对女儿露出微笑。&1t;/p>
“人犯嵇康，已验明正身，即刻斩！”&1t;/p>
贾充双眼通红吼出这一句，将令牌扔在地上，随后低头伏案。&1t;/p>
刀斧手挥刀而下，鲜血飞上天空。&1t;/p>
众人依然跪在台下高呼嵇叔夜慢走，嵇承因失血过多昏厥过去。贾充依然伏在案上，不敢抬头。&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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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钟会来到嵇康家中，斥退下人，直奔长乐亭主房间，推门而入。&1t;/p>
曹氏此时泪迹未干，抬头看到钟会，并不理睬，只顾缝自己手上的寿衣。钟会并不客气，径步坐在曹氏对面。&1t;/p>
“亭主，午时已到，请您节哀。”&1t;/p>
曹氏冷冷看着钟会，没有答话。&1t;/p>
“钟会来见亭主，见到亭主无恙，我便安心了。”钟会冷笑一声。&1t;/p>
“钟会！你如此卑鄙，天下罕有！”曹氏咬牙骂道。&1t;/p>
“亭主尽可骂我，但亭主不能质疑我对亭主的一片真心！”&1t;/p>
“你有什么真心！你谋害我的夫君，却装成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别以为你傍了司马昭便可以为所欲为，你们钟家在几十年前不过是我曹家的一条狗！我与你不共戴天！”&1t;/p>
说罢曹氏抓起裁刀向钟会眼睛刺去，却被钟会一把抓住手腕。&1t;/p>
“亭主！”钟会怒道：“那嵇康自从与你成婚，终日游山玩水，那个窝囊废给你带来过什么？我钟会砥砺自强，从一名庶出之子走到今天权倾朝野！我借大将军之手掀翻了曹家政权，只为引起你的注意，你却从不正眼看我！为了你，我年近四十不提嫁娶，不近女色！若你与我成婚，曹氏一族又怎会如此落魄！如今我宰了嵇康，你又凭什么拒我于门外！”&1t;/p>
“钟会！你杀我夫君，又来对我无礼！天理昭昭，你迟早要遭报应！”&1t;/p>
曹氏抽手夺回刀，用刀刃刺向自己。钟会急忙抓住刀刃，手上顿时血流如注。&1t;/p>
“曹慧！”钟会声嘶力竭地吼道：“嵇康到底下了什么药给你！我能带给你荣华富贵，他能带给你什么？难道他的心是心，我钟士季的心就可随意践踏，就不是心么！”&1t;/p>
曹氏挣扎一番，推开钟会，扔掉匕：“你给我滚！我宁可去死也不想见到你，滚！”&1t;/p>
钟会双眼通红瞪着曹氏，手上鲜血滴在地上，溅成碎瓣。&1t;/p>
“狂童之狂也且！你逼我赶尽杀绝，我便要你全家不得安生！”&1t;/p>
钟会咬牙说完，摔门而去。&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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