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孤女扬名
在司马昭与钟会的运作下，嵇康行刑的日子很快便定了下来。朝廷大为震动，但木已成舟。司马昭宣读毕诏书，甚至没看众人一眼便拂袖离去。这件事给朝廷中的保皇派造成极大的震悚，他们此时意识到，世间并没有什么世外田园，倘若不能专心为司马家效力，结果只能与嵇康一样。&1t;/p>
自朝中商议定刑之日起，山涛便将嵇康的儿子嵇绍和女儿嵇承接到自己家中。嵇康叮嘱山涛行刑之日不可使女儿到场，于是山涛把嵇承软禁起来。&1t;/p>
山涛低估了小孩子的威力。嵇绍在山涛家仅入住了一天，便将山家闹得鸡犬不宁。嵇绍终日哭喊着要回家，这使山涛焦头烂额。所幸嵇承非常安静。每日只是呆在房间，足不出户。&1t;/p>
嵇康行刑的日子到了。山涛打算去刑场送他最后一程。清晨，吩咐家人将嵇承与嵇绍好生看管，准备出门。不料下人慌慌张张跑过来。&1t;/p>
“老爷！不好了，嵇家大小姐不见了！”&1t;/p>
山涛大惊失色，赶忙奔至嵇承所住的厢房内。房间里空空荡荡，仿佛在嘲笑山涛一般。&1t;/p>
“混账！我不是吩咐多安排家丁，看住承儿的吗？”&1t;/p>
“小人该死，”下人连忙跪在地上：“昨夜小姐熄了灯，好久没有动静，小人一时犯困就打了个盹，醒来后现窗户开着，小姐没了……”&1t;/p>
“懒物！叔夜今日动刑，特意嘱咐我不可让承儿看到！她肯定是去刑场了，快，所有人都跟我去刑场找她！若找不到，看我打断你的腿！”&1t;/p>
山涛五内俱焚，迅集结府内所有家丁，冲出门外。&1t;/p>
许久，嵇承从床底爬出来，山府此时已无家丁，她长出口气，拂去身上灰尘。&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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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承顺利逃出山府，原想直奔向南门外刑场，但在南城门处现山府家丁在门口徘徊，无法出城。思忖一番，她决定返回家中向长乐亭主求助。&1t;/p>
嵇康定于午时斩，时间还十分充裕。嵇承回到家中，曹氏并未惊讶，与女儿对坐。&1t;/p>
“你父亲把你和绍儿托付给山涛，你为何又独自跑回家中？”&1t;/p>
“女儿原打算去刑场，再见父亲最后一面。但此时刑场各要道布满了世伯的家丁，女儿没法去刑场，所以返回家中。”&1t;/p>
“我料那山涛也关不住你，”曹氏的笑颜多少有些嘲讽与欣慰的味道：“刑场你不去也罢……你父亲一世孤傲，肯定不希望在那种场合见到你。否则也不会让山涛把你姐弟二人带到他府上看管起来。”&1t;/p>
“母亲想错父亲了，女儿觉得，父亲恰好希望女儿能去刑场见她最后一面。”&1t;/p>
“喔？”&1t;/p>
“母亲刚刚说父亲一世孤傲，也不尽然。父亲崇尚随性自然，了无牵挂，但偏偏在临刑前夕要世伯将我与绍儿软禁起来，这并不合父亲的性格。因此女儿猜想，父亲一定非常痛苦，他渴求我们去见他，但又不希望相见时是那种场合，矛盾于见与不见之间，所以要世伯阻拦我们，希望他人的阻碍，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1t;/p>
曹氏叹息一声：“或许吧？世人都说嵇叔夜不拘常情，可世间哪有几个人能躲过情字？承儿，你大概比母亲更了解你的父亲。”&1t;/p>
“所以女儿才回家求母亲帮忙，可以去见父亲最后一面。”&1t;/p>
“你还是不要去的好。”&1t;/p>
“母亲！”&1t;/p>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1t;/p>
“母亲！”&1t;/p>
“你去了又能如何？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父亲被斩。司马昭一手遮天，我们虽是曹氏宗亲却只能忍气吞声！你告诉我，你去了又能怎样？”&1t;/p>
嵇承无言以对，只能紧咬嘴唇。&1t;/p>
“你父亲之所以要山涛阻拦你，是不想你一世活在仇恨当中。曹家和司马家，斗争了多少年？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连皇帝都被司马昭杀死在宫中，又何况我们曹氏旁支？此时我们需要的不是仇恨，而是忍耐！”&1t;/p>
“母亲认命了？难道听凭父亲作为一枚弃子被吞食掉却无动于衷？母亲可以如此，但女儿做不到！在女儿心里，仇恨与忍耐并不矛盾，女儿并不是暴虎冯河之徒，不会乱来。但我心里总觉得父亲还有什么未了却的话要对女儿叮嘱。所以女儿想去确认一下。”&1t;/p>
如此善辩，却又如此倔强。曹氏心中被抽了一下，突然禁不住流下泪来。&1t;/p>
“母亲？”&1t;/p>
曹氏自知阻拦不住女儿，勉强收住眼泪，站起身。&1t;/p>
“承儿，你随我来。”&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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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亭主引着嵇承穿过后院，来到嵇康的书房。嵇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嵇康的书房，长乐亭主都极少踏进去。书房对嵇承嵇绍来说，更是神秘而陌生。曹氏打开门锁，要嵇承进去。&1t;/p>
书房不大，并非嵇承先前所想的书山重重。架子上进放置了几本书籍，桌子上的宣纸落了一层灰尘。靠窗的床倒是收拾得很利索，床头摆放一张古琴一尘不染。看得出嵇康并未将此当做书房，而仅仅是他弹琴思考的小屋罢了。&1t;/p>
曹氏指着琴说道：“把它带上吧。你父亲出证吕巽诬告吕安之前，曾预感凶多吉少。他多次感慨，即便身死之前，可以弹琴一曲，黄泉路上也不寂寞”&1t;/p>
“父亲早知会有今日？”&1t;/p>
曹氏苦笑一声：“作为与曹氏结下姻亲的他，在司马懿斩曹爽的时候，就知晓天下大权将落到司马家的手中。司马篡位是迟早的事。你父亲宁死不肯侍奉司马氏，自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胸怀忠义却还要装成不为世俗所累的模样，他学不来刘伶的简傲倨狂，也不想像山涛一样对司马昭俯帖耳。正因为他左右摇摆不定，所以才有今日之祸。”&1t;/p>
嵇承抚琴沉默。她似乎在感受琴上曾留下的父亲的温度。难以想象父亲在高平陵之变后经历了怎样的挣扎。随后她抱起琴离开。&1t;/p>
看着女儿的背影，曹氏长叹一声&1t;/p>
“叔夜，自从我嫁了你，你便开始活在矛盾当中。忠于曹魏却不能随毌丘俭兴兵讨逆；不肯侍奉司马氏却与山涛之流交好；你让山涛拦着承儿不希望女儿活在仇恨当中，可你真的对承儿无话可说？如果说我曹魏亭主的身份是你矛盾的开始，嵇叔夜，你此时是不是感到后悔？如果当初我嫁的是钟会……”&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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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亭主最终还是决定带嵇承走一趟。不过她已下定决心不去刑场。对于死别，尤其是深爱人的死别，她实在难以承受。但她还是理解嵇承，甚至为嵇承感到欣慰。至少她有勇气去面对父亲之死。这份倔强与坚韧让她欣慰，但也让她万分心痛。&1t;/p>
车子在南城门前被山涛拦了下来。&1t;/p>
“承儿，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不是让你呆在家里的吗？快，让下人送你回去。”&1t;/p>
山涛试图靠近嵇承，嵇承跳下车躲到一边。&1t;/p>
“世伯，我今天必须见到父亲，请世伯不要阻拦。”&1t;/p>
“见不得，见不得！这种事情你小孩子见不得！快快快，把承儿带回家！”&1t;/p>
山涛使了个眼色，左右家丁上前欲强行带走嵇承。此时嵇承勃然变色，突然从袖中抽出利刃。&1t;/p>
“刀刃无眼，谁敢过来！”&1t;/p>
山涛与家丁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向前。车中的长乐亭主眼见这一切，摇摇头走下车。&1t;/p>
“嵇承，不得对世伯无礼！”&1t;/p>
“啊！亭主！”山涛如释重负。&1t;/p>
“山大人，叔夜要承儿把琴带过去，您就放她进去吧。”&1t;/p>
山涛连忙摇手：“亭主，叔夜的琴我自可以代送过去，但叔夜叮嘱过，承儿万不可进去。”&1t;/p>
“舐犊情深，叔夜岂能说出这种话？”&1t;/p>
“叔夜却是说过。”&1t;/p>
“山大人，你相信嵇叔夜会如此无情无义？”&1t;/p>
“这……他定有他的苦衷，我只能依他的话行事。”&1t;/p>
山涛就是这样，一旦认准了一个道理，死活不肯退让。嵇承又急又恼，抢过一步掣短刀架在山涛的脖颈上。&1t;/p>
“世伯，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请世伯成全承儿！”&1t;/p>
山涛断没想到嵇承竟会有如此举动，大惊失色。&1t;/p>
“这……这！承儿你怎能如此！”&1t;/p>
城门前哄然混乱起来。原本看热闹的守兵见朝廷官员遭受挟持，一拥而上，把嵇承和山涛围在中央。&1t;/p>
“今日我嵇承便是身死于此，也要见到父亲！”&1t;/p>
“别……别冲动承儿！”&1t;/p>
嵇承拖着山涛缓步向城内走去。此时贾充恰好路过，走向前来。&1t;/p>
“住手！”贾充叱道。&1t;/p>
嵇承瞪了贾充一眼，并未放手。&1t;/p>
“嵇承！你身为罪臣之女，挟持朝廷命官，嫌你嵇家不够丢人么？”&1t;/p>
“我只听说以孝治天下，使百姓不背人伦！嵇承欲见父亲，虽死不恨！”&1t;/p>
贾充一笑：“好个性烈如火的丫头！”&1t;/p>
“公闾！”山涛看到士兵越围越紧，弓箭手张弓搭箭，忙向贾充招呼道：“公闾，要士兵后退！万不可伤了承儿！”&1t;/p>
贾充见了山涛这副狼狈样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1t;/p>
“巨源兄！别来无恙？你自身难保，还要顾及这罪臣之女？”&1t;/p>
“公闾，此刻不好说笑！”&1t;/p>
贾充斥退士兵，众人散开，他走到山涛身边。&1t;/p>
“巨源兄，当日我也在场，嵇叔夜酒醉之语，岂可当真？父亲临终，儿女守在身边是人伦纲常，你一个外姓又何苦阻拦人家父女相见？”&1t;/p>
“这……这是叔夜特意嘱咐过我的，我又怎能不遵守承诺？”&1t;/p>
“叔夜酒醉之言，你却偏偏当真！活该受此窘迫！嵇家之事，自有嵇家人处理，况且长乐亭主也在此，巨源兄如此咄咄逼人，是不把皇室宗亲放在眼里？”&1t;/p>
山涛语塞：“这……”&1t;/p>
嵇承见贾充言语，心中已料出七八分，于是一把推开山涛，跪在贾充面前。&1t;/p>
“大人！大人莫不是廷尉贾大人？今日家父受刑，望大人放民女见父亲最后一面，嵇承愿受挟持朝臣之罪！”&1t;/p>
“好了好了，快把刀扔掉。我带你出城去见你父亲便是。别忘了把琴带着。”&1t;/p>
嵇承终于露出笑容，但随后转身跪向山涛，长叩一头&1t;/p>
“世伯，嵇承今日无礼，自知当死。但权且留下此身侍奉父亲最后一程，随后自当领罪！”&1t;/p>
说罢，嵇承紧握短刀，猛刺向自己左臂，刀身穿臂而出，顿时血流如注。&1t;/p>
城前众人无不震惊，山涛赶忙扑到嵇承面前。&1t;/p>
“承儿！承儿怎能如此！快！带承儿就医！”&1t;/p>
“世伯不必如此，”嵇承咬牙拒道，“嵇承还要去见父亲，不敢耽搁。”&1t;/p>
“那快，给承儿包扎一下！这傻孩子，怎能这样！让我怎么去见你父亲！”&1t;/p>
山涛竟急的流下泪来。一旁贾充讶然看着这一幕，与随从耳语起来。&1t;/p>
“好聪明的丫头！这山巨源彻底被这丫头治住了。”&1t;/p>
“大人已经答应带她去见嵇康，她又何苦自残？”随从不忍见嵇承鲜血直流，掩面叹道。&1t;/p>
“你不懂，”贾充低声说道，“嵇康托孤，山涛自以为可以取代嵇康做这孩子的主，她这一刀，明确告诉山涛他还不配取代嵇叔夜！从此这山巨源再想把他那套想法强加给嵇承，怕是自己也要琢磨琢磨……对了，你去和都尉说一声，今天的事，让他压下来，别传出去。”&1t;/p>
“是！”&1t;/p>
看着众人手忙脚乱为嵇承包扎，贾充禁不住摇摇头。&1t;/p>
“叔夜，有女如此，夫复何求……”&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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