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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背德


谢辞暮再也没去过楚红楼,因为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床头纸罩里的烛火忽明忽暗,谢辞暮偏头去看窗外的月夜,不知什么时候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雨丝被拦在长情峰的结界外,仍旧带进来一丝潮湿的气味。

        谢辞暮干脆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走到廊下去。这个院子是四方围拢的,熙攘的草木对面就是阮行云的房间。他的窗户透出来微微的光亮,朦胧的影子被烛光投射在白净的窗户纸上。

        阮行云或许没注意到谢辞暮没睡觉,还站在他房间对面的廊下默默地注视着他。

        谢辞暮觉得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监守自盗的故事他听得太多,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如同毒蛇一般的欲望拉下深渊。

        阮行云的影子抬起手,挑亮了烛火,他的影子越发清晰起来。谢辞暮只是看着他的影子,似乎就能闻到他发丝上的冷香,想象到他在灯下翻阅山下混账同门交上来的心得时,微微蹙起的眉毛。

        谢辞暮在廊下站了很久,他知道若是此刻阮行云推门出来一定会发现他,他到时候定然难以解释自己的怪异行为。

        “我为什么会喜欢他呢?”谢辞暮迷惘地想。

        是因为他把我从尸山火海里拉出来,为我指明了一条正道吗?

        还是因为他长得好、性格好、道行也高?

        其实好像都不是。谢辞暮抬手按在了长廊的乌木柱子上,用力到指甲都发白了也没有感觉到。

        他目光被窗户纸上的影子勾住了,那里面住的仿佛不是那位生在雪山之巅的圣洁仙君,而是一头勾魂夺魄的妖异魅魔。

        ——是因为他是我师尊吗?

        谢辞暮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是因为他是我师尊,而我这样没有父母的野种,骨子里就对这样畸形的爱恋无法拒绝吗?

        他嘴唇微微发抖,想起从前在夏眠手底下做事时,被赋予的那一枚魔印。

        那时候他还小,不在乎成魔。

        被灌注魔气的那天晚上,姜九十分高兴,他和谢辞暮躺在一起,像街角巷陌的寻常孩童一样跟他说悄悄话。

        “你知道吗,小崽子,你有了魔气,就和我差不多一样了,咱们从今天起都是坏人,都是正道所要诛杀的人,若是以后遇到了那些满口仁义的伪君子,咱们就一起折辱他。”

        “和你一样?你是什么样的?”

        姜九小声呼吸,半晌道:“是被欲望拉下深渊,无法自救的人。咱们都在深不见底的阴暗沟渠里,即便有朝一日能够爬出去得见光明,那光明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终于也会流逝的。”

        谢辞暮没想到他一语成谶,自己果真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畜生。

        但谢辞暮又不甘心地想,凭什么呢?凭什么我偏偏当了他的徒弟,而不是他的养子或是别的什么。

        谢辞暮抠着柱子假设了好几次,最后绝望地发现,当师徒已经是他们之间最有可能,也最顺理成章的关系。

        造化弄人,这是他六岁那年投靠夏眠的代价,是他罪有应得,不关阮行云的事。

        屋子里发出细微的声响,是阮行云放下了书卷,准备回房睡觉了。

        吱呀——

        谢辞暮在阮行云推开门的刹那飞快地把自己藏在了柱子后面,阮行云迟疑地顿住脚步,朝这个方向扫了一眼,随即就走开了。

        他没有立刻回房,而是去小厨房里把那碟子温热的桃花酥端在手里,然后才从回廊的另一边绕了回去。

        谢辞暮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自己,不过既然阮行云没有开口问,谢辞暮就当做他没有发现自己。

        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还有些隐隐约约的失落。

        谢辞暮一夜没睡,早上的时候下山赶了个集市,买回来两包绿豆和一些百合。他用砂锅炖了,然后盛了两碗放到院子里的石桌上去。

        那上面还有本阮行云翻到一半的书,昨天下雨忘了收,现在潮得晕染开了墨迹。

        不知道为何,这段日子总是多雨。小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好在都是一阵一阵的,否则还真担心晒不干书。

        谢辞暮把书摊开,用法力烘干了书页,糊成一团的墨迹却没有补救的办法。他扬声对着阮行云喊:“师尊!你的这本书淋湿啦!”

        阮行云听他呼喊,走过来接了书,不甚在意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书,没事。”

        谢辞暮把绿豆汤端给他:“放了糖,是甜汤。”

        阮行云遂低下头去喝了一口,满意地弯起嘴角。他虽然喜欢吃甜,但并不喜欢太腻的东西,虽然甜和腻之间的度不好拿捏,但谢辞暮总是能精准把控。

        他们相对坐着喝甜汤,谢辞暮终于忍不住问他:“师尊昨天晚上睡得很晚吗?”

        “嗯,是挺晚,你那么晚还不睡,躲在柱子后面干什么?”阮行云放下碗,语气自然。

        谢辞暮身体一僵,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他知道了些什么。他端碗的手顿了顿,然后无比自然的接过阮行云手里的空碗,“就是听到下雨了,所以出来看看,结果发现师尊也没睡呢,就没有打扰师尊。”

        阮行云擦嘴,又问:“那你就一直站在廊下盯着我啊,我还以为阿辞你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呢。”

        谢辞暮慌了一下,“我只是发了下呆……”

        “那你在发呆想什么呢?”阮行云忍不住笑起来:“把你门前那根乌木柱子都按了个印子。”

        谢辞暮僵硬了片刻,把两只碗叠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哐当声,“想到一些……从前的,和以后的事。”

        他酝酿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师尊从前……找过道侣吗?”

        阮行云当他还在计较织梦妖的事,不由得叹了口气:“不曾。”

        谢辞暮微微松了口气,装作好奇,又问:“那师尊以后会找道侣吗?”

        “也不会。”阮行云拍拍他的脑袋:“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洗碗去。”

        谢辞暮双眼一亮,难掩愉悦地端着碗走了。

        半夜窥视的事情谢辞暮没有再做,他开始回到以前的相处模式,只是有时候再亲近阮行云的时候也会有些走神。

        开春后新进来的弟子们也过了一次搜魂阵,陆陆续续地走了些人。到了初夏,求学的世家子弟们也收拾包袱离开了。

        烛之芥回了东海,走的时候给谢辞暮留了块玉佩,说是信物。几人还约着以后一起喝酒,但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去了。

        谢辞暮这才恍然觉得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他的朋友和同门都会跟他越行越远,或许最有一天,他的师尊也是。

        他能做到最好的事情,就是珍惜当下的每一刻,不至于在阮行云以后的回忆里,落得一个不好的映象。

        但他的心里到底还是有一些隐秘的空荡。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第二年的开春。

        烛之芥杀了他的八个哥哥,被龙太子烛之舟锁在了东海海底的极寒深渊,各种细节不得人知,总之最后东海来使上了长情峰,希望阮行云能出手压一压烛之芥,免得他几十年后再跳出来作孽。

        阮行云知道后应了,带着谢辞暮就去了趟东海,他们见到烛之芥的时候,他被锁链穿透了本体,盘踞在海底,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其实阮行云已经没有什么出手的必要了,因为龙之舟下手太狠,烛之芥十年内都绝无逃出去的可能。

        但阮行云顾念着曾经的那一丝半点教育他的情分,又想着谢辞暮跟他是好朋友,因此还是带着他去看了一眼。

        极寒深渊这个地方孤苦冷清,只锁着烛之芥一个人。阮行云借了两分法力给他,让他得以化成人形,暂时能说些话。

        谢辞暮踌躇地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是烛之芥先开的口,“我被关在这里,怕是不能跟你和褚卫一起去喝酒了。”

        “……没关系,等你出来,也没多久,你哥哥说,只关你十年。”

        烛之芥笑了笑:“出去之后,我还是会去找烛之舟的,你不必等我了。”

        谢辞暮一时不解,忍不住说:“你安安分分的不行吗?你……你就非要去争那个位置?”

        烛之芥嗤笑一声,冷淡的抬头望了一眼。他什么都望不到,那是一片虽然存在,却离他万丈之高的海面。

        “你们所有人都以为我是要争那个位置,其实不是。”烛之芥顿了顿,像是在透过黑暗的海底注视着什么:“我要从来都不是什么地位权力,我要的是烛之舟。”

        谢辞暮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你要的是什么?”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等他看我。”烛之芥垂下头,自嘲地笑了一下。这个笑很快就消失了,“我只知道这是背德,但我不在乎。我已经忍不住了,再忍下去,我会入魔的。”

        “今天告诉你,不是因为想和你分享我的秘密,而是想告诉你我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阿辞,不要等我,我只会一次又一次地跌进这个深渊,直到有一天我比烛之舟更加强大,直到有一天……我能得到他。”

        谢辞暮像是在阻止他,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可烛之舟是你哥哥,你们不能——”

        “有什么不能?”烛之芥打断他,“我小时候被欺负,是他告诉我要打回去。后来族里那些老不死的说要清洗血脉,也是他护着我。他既然救了我,还把我养大,那我就是他的。”

        “凭什么不能?我为了让他轻松一点,还把他另外八个弟弟的皮扒了,他干干净净地去坐那个位置,我来当满手鲜血的那个畜生,我没有一点不情愿。这是我自己选的,怨不得人。”

        谢辞暮看着他,忍不住毛骨悚然,但又感到一丝茫然。

        他知道自己也会和他一样跌进欲望深渊,但看到他这个样子,又开始害怕若是阮行云知道自己隐秘的心思,会不会和烛之舟一样无情。

        未来的事情太遥远了,而感情的走向永远无法预料,谁都不知道他会不会有这一天。

        阮行云轻轻地拍了拍谢辞暮,轻声道:“走吧。”

        阮行云其实还想告诉烛之芥,不如放过自己,也放过烛之舟。但烛之芥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朝他跪地拜了一拜:“阮仙君,谢谢您在长情峰的教导之恩,但我还是辜负了。”

        阮行云嘴巴张了张,话哽在喉头,什么都没说得出来。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了,他们没想到烛之芥干的事不是造反,而是兄弟阋墙,不仅阋墙,还是这样胆大妄为的目的。

        实在是超出了阮行云的认知。

        谢辞暮看着阮行云的微微出神的侧脸,忍不住开口问:“师尊,烛之芥他……他会被烛之舟杀掉吗?”

        阮行云虽然平日里看起起来一脸清冷,但他偶尔发呆出神的样子却极其柔和。他想事情的时候喜欢习惯性地垂下眼睫,把眼神藏起来,好似这样就不会被外人窥探到什么。

        他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谢辞暮,半晌才说:“不会,烛之舟到底还是顾念着兄弟之情。”

        谢辞暮过了会儿,又缓缓问:“那如果师尊遇到这样的情况,会杀了那个人吗?”

        阮行云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迷惘,他顿了顿:“但是我没有弟弟。”

        “如果有的话……我大概也不会杀他吧。”阮行云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大概也会同烛之舟一样,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等他长大了,或许就不会这样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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