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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气氛诡谲的“五猴山”


直到入夜,前院才隐隐传来了些嘈杂声响。等我带着蔓萝赶到主屋前,就看见一队小厮婆子正往里走,打灯笼的打灯笼,抬轿辇的抬轿辇,还有手脚快些的先上屋里打起了帘子,寂静的院子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而万泓歪歪地软倒在辇上,人事不省的样子,全靠青峦撑着才不至于栽下去。好家伙,这是又发病了?

        “瞧什么热闹呢?还不快搭把手!”青峦抽空敲了我一记。

        我们赶忙随着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万泓架上床去。他看起来轻飘飘的,像一小片白白的雪,呵一口气就会化掉一样。

        “脚步都轻着些,少爷醉了。”绛洇低声嘱咐。

        什么嘛,喝个酒都闹得天翻地覆的,离天下之大谱。我一边腹诽着,却也暗暗松了口气,又很有眼力见儿的投了个帕子递给绛洇。

        “都下去吧,这里有我照顾,青峦也去歇着吧,”绛洇很轻柔地给万泓擦脸,“你,随我一同守夜。”她拿手一指蔓萝。

        我则跟在青峦后面,回了后院。

        “明日寅正二刻,你随我去找绛洇交班,服侍少爷晨起清修。”青峦冷脸说道,“往后,你们住这间屋子。余下的事情,明日得空再一并交代。”

        寅正二刻,我掐着指头算了算,早晨4点半……我自从来了这里,天天靠着蔓萝做生物闹钟,虽然也有一种叫做“漏刻”的工具可以看时间,但它毕竟不会到点响铃。

        我只好苦着脸求她:“青峦姐姐,今晚且容我睡你那儿吧,我自己一个人早上起不来。”

        “死丫头!”她气急败坏地说,“旁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来当小姐的!”

        唉,金府里人人都以为我们是来当“小姐”的呀,我自嘲地想,跟着青峦进了她房间,又抱了铺盖乖乖地缩在地上。

        “我方才就想说了,你这死丫头身上一股什么味儿?”青峦刚点好灯烛,突然又凑过来说。

        “青峦姐姐,我三天没换衣服了,从金府出来时什么也没让带。”我无奈地回答她。虽然晚间去水房冲洗过,但一路舟马劳顿的,又天天窝在厨房煎药,衣服实在是脏得很了。

        “我前世造孽欠了你的不成!”她愤愤起身,一边骂,一边又掌了灯去翻衣柜。

        青峦果然是个嘴硬心软的小姐姐。我拥着被子,非常开心地看她东翻西找。

        “拿去吧!是我前两年的衣裳,你先穿着。明日叫府里织造来给你们量身裁衣。”说着,她扔过来一套裙衫。

        “还有我妹妹也……”我得寸进尺地补充道,心里乐得不行。

        “好!好!你可真是……”青峦气得失笑,“我给你找!没脸没皮的。打量我不知道你今天又干了什么蠢事,晚席间渊少爷可是当个笑话来讲。你藏着个面花儿果真是要给他祝祷用?鬼才信!”

        “那是、是船上的厨娘给我的。后来不留神掉了出来,没有办法才编了谎,”我面不改色地说道,“形势所迫嘛。”

        她听完捧腹笑了一阵,“怎么你现在倒肯老实说了?”

        “我们如今是自己人,松萝自然不骗姐姐。倒是泓少爷身子不好,怎么就让他喝到那样醉了?明日就不多休息会儿么?”

        “今日府里庆贺渊少爷升任北中郎将,少爷拗不过才喝了一盅。咱们少爷每日晨起上五猴山清修,从不间断的,你休想打别的主意。还有,谁和你自己人了!快睡觉!”

        我刚一沾枕头,就梦到自己和五个猴子一起打六角扑克的荒诞场景,随即又睡眼惺忪地被挖了起来。

        “咱们要上五猴山去么,青峦姐姐?”我莫名地期待了起来,工作热情高涨,甚至盘算着一会儿从哪里拿点吃食去喂猴子。

        青峦好笑地瞧了我一眼,“你今日倒是乖觉。一会儿也有眼色些,别瞎捣乱扰了少爷清修。”

        直到跟着万泓走出后院小门,来到后山,就着依稀的晨光,辨认出了山脚石牌坊上赫然写着的“武侯山”,我才意识到山里不会有我所期待的猴子。而这时,我的脑内计划早已经发展到驯养猴子为我偷金盗银了。

        也是直到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似乎……安静得过头了?我盘算着驯养猴子的荒唐念头,魂不守舍,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从进屋伺候万泓梳洗、换衫着履,直到上山的这一路,万泓似乎始终视人无物、不发一言,和我所熟悉的那副言笑晏晏又包藏坏水的样子实在相去甚远。包括青峦和换班回去的蔓萝和绛洇好像也是,所有人,每一件事都在沉默中进行,静得出奇。

        一旦察觉到有些微不对劲,诡秘的不安感便悄悄蔓延开了。幽深古木遮蔽的林荫山道,影影绰绰,窸窸窣窣,好像有无数双眼睛潜伏在暗处;再看走在前头的万泓,背挺得直板板的,走动间膝盖似乎也僵僵的;而一路并行的青峦,她的脸似乎也比往常多了一层青白的霜色,双目空洞,面无表情……

        他们,是我认识的万泓和青峦吗?真正的万泓和青峦,会不会此刻还睡在温暖的被窝里,而身边这两个骗我出来的,天知道是什么东西……怪不得,方才我迫不及待想上山时,青峦的反应就很怪,根本就是想掩饰她的喜出望外吧?对了,还有蔓萝,去万泓屋里跟她换班时,蔓萝的神色分明有异,急切地想跟我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而我只顾着想那些狗屁猴子,以至于忽略了种种暗示……

        我脊背发凉,脑中警铃大作,脚却很没出息地软了下去。

        发觉我不往前走了,青峦皱着眉头撇了一眼,示意跟上。我只得装作疲累的样子喘着气,“我歇歇脚,随后就跟上,姐姐随泓少爷先上山吧。”

        青峦闻言柳眉倒竖,回身一把拽住了准备开溜的我,低声斥道:“就知道你这死丫头没有一天不找麻烦的!你自己哪里知道上山的路?还不快跟上!”说罢,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就要往前走。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激得头皮发麻,一声尖叫刚要破喉而出,又生生被理智压了下去。只因我猛然发觉,拽着我腕子的那只手是暖和柔软的,这一点温暖把我从杯弓蛇影的惊惶中拉回了现实。这个青峦,分明就是我认识的那个正常的青峦嘛。

        而走在前头的万泓,似乎对身后的吵闹浑然不觉,独自走远了。他,的确不对劲。

        我更搞不懂了。

        到了半山腰的石台,青峦就不再往上走,示意我停在此处等候。

        “青峦姐姐,泓少爷这是怎么了?”我看了看万泓的背影,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莫再多言半句,有什么事回头再说。”青峦也望向前方即将消失不见的万泓,神情凝重地低语道。我见惯了她疾言厉色的样子、气急败坏的样子,却是头一回看见她如此严肃,一时间噤了声,不敢造次。

        初秋的冷空气带着松柏的香味拂到脸上。

        脚底下,蚂蚁来来去去奔忙不息。四季轮转,万物有灵,造化之精巧玄妙实在触人情肠。就在我百无聊赖到准备为蚂蚁赋诗的时候,终于再次听见了脚步声。

        “走吧。”万泓说。

        他的声音轻而远,像一阵微凉的山风。

        他走在路上眼都不抬,一副天塌下来也不关己事的神色,无欲无求,无情无觉。晨风微微吹起他的衣袂,宽袍大袖里空荡荡的好像没有身体,那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超脱凡尘羽化登仙。

        “仙人一样清清静静的”,青峦曾这样形容他,再准确不过了。

        而直到回了听云别院,万泓好似才恢复几分正常,时常温和有礼地与旁人交谈几句,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他的生活分外简单枯燥,仿佛提前半个世纪步入了老年。摸黑爬山,上午听夫子授课,午后小憩,下午独自念书、写写画画,晚饭后过国公府那边请安,夜里回来泡药浴池。他一天三顿地喝着黑乎乎的汤药,眉头皱也不皱,好像没有味觉。他似乎也没有爱好,从不提一个要求,穿什么衣服都可以,吃什么菜都不挑,仿佛就是为了完成这一个个任务而活着。

        万府的仆役们相当训练有素,昨天明明一个个眉飞色舞、八卦横飞的,等进入了工作状态,却都换了副样子,低着头,垂下眼帘,跟这满屋子沉默的字画摆件没有很多区别。我心知这是余娘子反复教导过的规矩,“不听、不言、不看”,只是执行得如此彻底,是我在金府不曾感受过的,大约是万泓性情喜静的缘故。

        伴着满肚子狐疑度过一整天,我才终于说服自己相信,这就是在听云别院里生活的常态了。

        在这静可闻针的一天里,我时常忍不住想起金府缘僖堂外的花木小径,像柴郡猫一样笑得狡黠的万泓,还有马车上惬意地伸着长腿说“赏钱全部上交”的万泓,晶亮的眼睛,深深的酒窝,可恶的笑脸,顽劣的少年心性。那时他是活泛的,像夏日林间一泓潺潺清泉。不过短短一夜功夫,那汪泉水毫无征兆地枯竭了。

        一直熬到入夜,绛洇跟着万泓出门,打发了我们回屋,我才得以解开哑穴。

        我苦不堪言地悄声说:“蔓萝,这一整天可憋坏我了。”

        蔓萝“噗”地笑出了声:“又不是在主子跟前,阿姐好好说话吧。你白日里到底憋着什么话呀?一脸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哈哈……”

        我终于也卸下紧张,放开笑闹了一阵。

        “说正经的,你不觉得泓少爷变得很奇怪吗?”我压下声音问蔓萝。

        蔓萝闻言讶异地瞪大了眼睛:“阿姐也发现了?”

        我心里一惊。

        蔓萝是藏不住话的性格,不等我接下话茬,就自己说开了:“昨儿夜里绛洇姐姐留我守夜,我给少爷解下外袍的时候,瞧见他瞪我一眼!可把我吓到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醉倒了呀……”

        “啊?那……他是装醉的?后来呢?”

        “后来,少爷闭上眼又睡过去了,再没动静。你可别说是我眼花,我真的瞧见了!”蔓萝言之凿凿。

        “看来这个泓少爷果然很奇怪啊……”我低声自语。

        “对啊阿姐,你发觉哪儿奇怪了?”

        “他一整天就没说几个字,你没发现吗?”

        蔓萝闻言倒是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少爷本就这样呀,性子喜静少言,哪儿奇怪了?”

        好吧,那个笑出两个漂亮酒窝的万泓,就当是我发梦颠的臆想好了。这样省事的主子也没什么不好,所以我也懒得再深究。

        后来,青峦又抽空过来,事无巨细地交代了工作排班。我和蔓萝如今也作为万泓的近身女侍,首先要跟着青峦、绛洇学习如何照料万泓起居坐卧,等熟习之后便可独立当值,那时四人轮班,就轻松许多了。

        青峦接着又特别夸赞了蔓萝细致勤谨,点名批评了我的懈怠惫懒,并再三警告我下次上武侯山千万要闭紧嘴巴,云云。至于为何,青峦瞪了我一眼,警告我“不该问的别问”。

        于是日子便照这样过下去了。

        作为万泓的私人疗养院,听云别院这个地方地如其名。听云听云,云哪里有声音呢?这里空旷极了,寂寥极了。

        院子前后门都有护卫值守,没有牌子不得进出,我暂时没有机会一窥外面的世界。据从后厨听来的闲话,原来青峦也是几年前从汜水金府送过来的,听说金老太君原也是存了抬举她做万泓姨娘的心思,不知为何这两年还没有动静。大概是因为有了这层“竞争”关系,来天骏城的路上万泓又曾指名我去马车上服侍,青峦总是对我多加防备,唯恐我勾引走了万泓似的。她是沉不住气的粗线条性格,天天跟我吵吵闹闹地拌嘴。

        而绛洇呢?她是万府侍卫班出身,说是侍女,其实更像贴身保镖。绛洇为人亲切和气,不过始终对我保持着礼貌的疏离。她与蔓萝却很投缘,闲时总找蔓萝一起打络子绣荷包,非常不符合武功高手的形象。

        长日无聊,我仿佛也步入了悠哉的老年。武侯山上看蚂蚁,芭蕉树下打盹儿,躲在后厨瞎唠嗑,跟着花匠剪花枝,成了我为数不多的乐趣。大概因为日子太无趣了,这里的人对于互相交换蜚短流长十分热衷,只有两件事人人讳莫如深,告诫我不可再问,一是当年万泓父母相继离世一事的内情,第二就是那神神秘秘的武侯山。

        一日,趁着万泓晚间过府请安,我把他的宝贝桂花偷偷摘了一捧,细细烘干了,泡了一大壶“桂花乌龙”,献宝似的拉蔓萝和阿莽来喝。蔓萝尝了一口说“味道好怪”,阿莽更是说“泓主子要知道你糟蹋了他的花儿,可不得了”。我独自饮尽桂花茶,从此歇了捣鼓新鲜吃食的心思。

        看出了我因挫败而情绪低落,蔓萝在夜里郑重地塞给我一个花布小荷包,里面装着几颗黑黢黢的小果实。“是老莲子”,她俏皮地眨眨眼,神秘兮兮地说,“从缘僖堂的池子里采来的,等阿姐把它们种出来,咱们又可以看见汜水的荷花了。还有这荷包,用的是绣凤姐姐当日那件百花罗裙上的布料呢……”

        她是个勤勉的老实孩子。但凡寻着空闲,蔓萝时时不忘老本行,下腰、劈叉、旋转、跳跃,苦练着舞技,还在阿莽他们的起哄下半推半就地表演了一回,从此成了大伙儿口中“舞得像仙子的那个”。

        至于我么,在船上一口气吃五张炊烙的事迹不知道被哪个长舌侍卫传了出去,于是自然成了“胃口比男子还大的那个”。蔓萝为我女孩子家被人这样编排而义愤不已,直说要找他们算账,我想了想自己在汜水早已臭上天的名声,觉得这种程度根本不痛不痒。

        还有一次,我在给万泓煎药时实在是好奇那药苦不苦,何以他每次都喝得那样轻松,便偷偷舀了一勺来尝。那是从舌尖一路浸染到消化道的极其浓烈的苦,麻痹感一瞬间就包裹住口腔,令人几欲作呕而不能。我慌忙扔下小勺,刚想寻水来漱漱,扭头就看见阿莽站在厨房门口,万分诧异地瞪着我,见了鬼似的。

        听说了“松萝每天饿得见了药都想吃”,后厨掌勺的易大嫂总疑心我吃不饱,每日给的饭食都堆得冒尖。阿莽更是趁着出门采买货物的工夫,时常给我们捎带些街头小食回来,有一日还兴冲冲地跑来说“买到了汜水的炊烙”,让我赶快多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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