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赵副官在空间内向明溱欠身：“明小姐，长官命我来接您。”
打招呼的态度十分友好。
许是明溱盯着这架浮夸的飞行器盯得久了些，他不由歉然：“我在2区执行任务，顺路到科大，飞行器……临时借用了家中堂兄的，还请见谅。”
既是一片好意，明溱谢过之后便不再多言，闭目了小半个时辰，飞行器降落在清园巷，赵副官自行离开，别墅里迎接客人的照旧是一顿丰盛的晚餐。
老管家的热情再度让明溱怀疑，恶趣味的帝都星人想用糖衣炮弹来腐蚀她。
这一晚，陆钧回来的时间仍是十一时许，明溱从窗前起身，自觉去了医疗间等候，穿着一条简单的束腰小白裙。
陆少将换下军装，虽然仍是一丝不苟的衬衣，但没有硬领束缚，稍显得清简随意了些。
半小时梳理，二人都闭目不言。
明溱察觉他的精神状况没有上周那么差，或许是症状确实正在好转，或许是……有其他的精神诊疗师为他做过引导。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陆钧不会把自己的精神力紊乱完全交给一个没有经验的少女来掌控，安弦医生一直监控着她的病人的情况，也很有可能请医院的高级诊疗师秘密为少将作过检查。明溱的特殊在于，她不起眼，不容易泄露消息，长期治疗也未必会引发怀疑，而且随叫随到，如果少将大人需要的话。
半小时之后，陆钧睁眼，对面的少女轻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放下头部装置，她似乎有话想说。
“少将大人每周都在家吗？”她语气轻柔，像是鼓足勇气，小心探出一只触角，“我还以为您会很忙。”
对方沉默了一会，明溱以为他不想回答，今晚的搭话未能成功。
“我以前很少在这边。”陆钧低声道。
他说的是实话，最近几年，陆钧待过的时间最长的地方，是琉喀忒亚，如若非要说一个固定的地名出来，那就是瀚海堡垒。
瀚海堡垒是联邦最坚固的军事阵地，是面对外星域的第一道也是最外一道防线。
“最近我给自己放了个长假，”他语气轻松，说到长假时眼中似微微含了笑意，“大多数时间都在军部。”
“这样啊。”明溱喃喃，触角重新翘了起来。
陆钧今晚看上去心情尚可，托了衣服和灯光的福，不那么冷淡，他道：“在这里不用称呼我少将。”
语毕又反应过来，不叫少将，那长官、先生一类的称呼，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管家从陆宅起就跟着他叫他少爷，更不适合。
“算了，”陆钧失笑，“你怎么叫都行。”
然后无话。
第二天清早，明溱下楼时看到了陆钧，他又恢复了那身严苛的制服，坐在餐桌前浏览着光脑信息，桌上摆了热食，水汽沄沄。
他在等她。
虽然两人依旧全程没有讲几句话，但同桌用餐，也算得上长足的进步了。
甚至周一一早，陆钧早餐之后要去军部，因为恰好有时间，专程绕路送明溱到学校。
一路静默，舷窗外这座庞大城市的低空景观在眼前一掠而过，要下去时，明溱弯起唇角，朝他道了别：“长官，周五见。”
不知陆钧是否有回答，明溱轻快地跳下飞行器，很快便隐入了人流。
傍晚课程结束后，江九年带明溱去图书馆，见上周说好的那位怪脾气的老教授。
不知怎的，今天一整天班长大人的面部表情都很深沉，看明溱的眼神时而愠怒时而幽怨，仿佛操惯了心的老父亲在看一名不慎失足的叛逆少女。
“前边就是，我已经跟老教授提前沟通过，就不进去了。”班长大人停步，指给明溱看那栋灰扑扑的红瓦小楼。
砖墙上爬满了幽绿的藤蔓。
明溱正要过去，江九年忽然叫住了她：“等等，上周……”
如果只是为了领路，他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来的。
“怎么？”
江九年难得露出这样认真又有点儿凝重的神情，脸上不见温和神色，看着明溱欲言又止，终于，他朗然笑道：“没什么，是我想多了。”
前方的小楼隐匿在几株老槐的冠盖之中，明溱告别班长大人，独自往里，小径上落了一层黄叶，细密地铺满来人脚步所经之处，簌簌地响。
首都星很难找到这样古朴而幽静的地方。
或者说，星际时代的城市景观充斥着科技感与时尚感，人们的生活如此舒适、高效、环境友好，古世纪风格的建筑更可能出现在博物馆和全息游乐园，而不是一所鼎盛时期的高等学府。
天色昏暗，明溱下意识地观察着周围环境，忽然脚后跟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扶了一下老槐树的枝干，稳住身形，转身时却看到小径两边的路灯在一瞬间齐刷刷亮起，橘黄色灯光很温暖，一个立方体形状的机器人，只有她膝盖高，正顶着猫咪模样的大脑袋，自下而上将她打量了一番。
“扫描通过，请进。”呆板的电子音传入耳朵，将她从梦幻般的一幕中唤醒。
明溱走进图书馆，一排排高大沉重的书架从门口延伸向房间深处，纵深很深，宛如形成了一个幽暗的秘密洞穴，陈旧的书籍缄默着栖息于其间。
猫咪机器人带着她穿过走道，墙角放置着书籍养护所需的一应工具和药品，机器人将工具拿在机械手臂上，履带式的运动装置前后转了转，仿佛宠物磨蹭主人的裤脚，示意她快开始吧。
工作守则上写得很清楚，一个智能机器人会全程配合她完成所有事项。
论坛里有人谈论过旧图书馆的情况，这儿的老教授曾在军事学院任教几十年，退休后一人独居，渐渐销声匿迹，除了每年定时在学校信息栏发布的招聘公告，几乎没有人能听到他的消息。
甚至这份招聘公告，也是因为老教授的固执才得以保留。要用传统方式来保存书籍，专门设置过相关程序的智能机器人是足以胜任的，但老教授不愿意更换或者升级那个常年和他相伴的老式机器人，于是才每年拿出自己的津贴，单独招学生来担任助手。
总而言之，老头性子孤僻，这是大家所公认。他似乎一点儿都不讨人喜欢，连先前在图书馆工作过的学生，也没有哪个为他说话。
他逐渐被遗忘，人们都叫他“杨”或者“那个古怪的老教授”，谁也不知道“杨”是他的名字还是姓氏。
猫咪机器人在旁边带路，明溱跟着它从书架这头走到那头，逐一更换格子架里的特制卫生球，又用除尘器清洁内部空间。每次工作需要完成的具体事项不同，今天的任务很简单，不到两个小时便大功告成。
猫咪“喵喵”地叫了两声，似乎在高兴地向房间的主人汇报，仍是呆板的电子音，听来有些可笑。
明溱摸了摸它的硬脑壳，正准备自行离开，里间那扇紧闭的木门却突然打开了。
一个老头，很直观的苍老，不需要看到他灰色毡帽底下盖住的白发、前额和鼻翼两侧深深凹陷的纹路，就能确定的苍老。
会面的一刹那明溱甚至为其心惊，她未曾想到，人们口中那个古怪的老教授“杨”，看上去会如此地……行将就木。
衰朽的、濒临死亡的气息，总是会让人不由自主感到不适。
“下次来的时候，还是让狸狸带你。”老教授的声音也很低哑，咬字带着老年人常见的那种咕哝不清，“它比你聪明得多。”
猫咪机器人乖巧地“呜——”，为自己得到如此殊荣而倍感振奋。
“狸……狸？”明溱瞧着小机器人，不确定地唤它。
小机器人更加振奋地转起圈来，而老教授，他大概不爱与不聪明的年轻人交流，转身又回房间里去了。
唔，兼职图书管理员的第一天，其实，也还好吧。
军事学院的金胡子院长很高兴。
开学一个多月，显而易见，这一届入学的新生质量尤其高，且不说两大军事世家的子弟今年都选择了在科大就读，其他学子中也出现江九年、玳薇这样的好苗子，甚至还有一个人机通连度极其之高的明溱，虽然出身荒星，却是毫无疑义的机甲天才。
故而，金胡子院长对本届新生，关注度就蹭蹭涨了一些。
针对这位由陆钧少将亲自推荐的机甲天才明溱，院长暗暗向任课老师们打听过，据老师们的发言，明溱的机甲实操确实相当出色，甚至不需要与她的同学们再上同样的课程了，其细节方面，诸如战局战术的研判、信息的收集与分析处理、应变应激意识和能力等，也有不俗的表现。
总体而言，是个值得深度培养的机甲单兵。
院长捋着胡须自鸣得意，不料该名机甲之星，才入学的第三周，就引发好几位老师的不满，直接告状告到院长这儿来。
毕竟，当初可是院长您亲自发掘了她的呀。
“你们说，她从入学第二周，也就是上个星期开始，就逃了很多课？”
老师们纷纷点头。
“这像话吗？这未免也太不像话了！”
“机甲一班的必修课她都逃，全班同学，只有她一个不在教室，影响恶劣啊……”
金胡子院长仰头沉思，看来，他得好好关照一下这位明同学了。
即将被关照的明同学，此时正在前往文理学院某堂大课的路上。
是的，没错，经过第一周的考察之后，明溱对绝大多数不感兴趣的专业课都选择了直接屏蔽，反而在文理学院找到了快乐。
学军事？人活着为什么要学军事？是全星域饮食文化交流史课上的烤小面包不香吗？
明溱神情无比自然地通过文理学院的一道常规门禁，丝毫没有身为异类、行踪已被登记的自觉，刚查看好导航，要往目标教学楼方向出发，忽然迎面遇上了单手夹着包拎着保温杯的谢知老师。
谢老师虽有些惊讶，依然文质彬彬，风度不改。
他微眯起眼：“明……溱？你怎么在这儿？”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堂课应该是林瑜副院的基础格斗，战斗系各个班无一缺席。
明溱道：“我来上课。”回答得理所当然，好像她本就是文理学院的学生一样。
谢知面对学院里的刺头儿，并不会轻易被蒙蔽。他只是不爱发火，在机甲上贴贴纸是谢知唯一不能容忍的底线行为，其余大多数时间他都很好说话，所以那三个向明溱泼水的男生才会借用谢知的名头。然而，好说话不意味着好骗。
“为什么逃课？”谢老师推了推眼镜片，拉下脸问。
明溱生硬地答：“不想当机甲师的机甲单兵不是好机甲单兵！”
“所以？”谢知被逗笑了。
“谢老师您不是也教我们怎么涂装涂层最好看吗？”逃课的学生努力狡辩，不，是创造合理借口，“我现在要去上的课，正是联邦色彩文学史。”
“行吧。”好说话的谢老师就这么放过了明溱。
至于联邦色彩文学史这种不知从哪个旮旯里翻出来的小众文学，它跟机甲涂层又究竟有什么亲缘关系，谢老师觉得，作为一名军事学院的教师，他不必要过多了解学生的内心世界。
而荒芜星少女大概真的不懂得学校里一般的礼仪规矩，反过来问谢知：“谢老师您来这儿是有什么事吗？”
谢知温和地笑了笑：“我？就是……做个兼职吧。”
明溱：？
谢知语气不确定起来：“比如……人类学专业的外聘讲师？”
谢老师的知识领域，真是广泛呐。
明溱来不及感叹更多，道了句老师再见便急匆匆离开了。
联邦色彩文学史，一门按理来说不会吸引太多学生的小众文学，因为讲师十分出彩，是文理学院女神级别的人物，教室竟一换再换，从十人的小活动室换到了可容纳上百人的小讲堂。
明溱踩着最后一分钟的线进门，恰好在窗边找到一个位置，然而刚要坐下，便大吃一惊。
虽然明溱的吃惊，仅仅是眼珠子动了一下，但对于暗舟的belle来说，这已经是极不稳重、需要进行自我谴责的表现了。
江九年，她的跑友，机甲一班敬爱的班长大人，竟站在窗外走廊，似乎是从军事学院那边一路飞奔过来的，他动作夸张地指指她，微微喘着气，胸膛起伏。
隔着方形的窗，江九年以口形向她示意：出来。
明溱执拗起来：我不。
上课铃声都响了，他总不至于进来抓我吧？遂安心坐下。
然而明溱对班长大人行事作风的估计，依然大大失误了。
铃声已经响过，美丽知性的女老师走上讲台中央，刚点开全息投影，要向同学们展示某段情文并茂的韵文诗，忽然有人在讲堂门口利落地喊了一声：“报告。”
江九年大大方方敲了敲门，敲得丁零当啷响，无视整个讲堂的人向他投过去的目光：“老师您好，我是机甲战斗系一班的班长江九年，我们学院有个学生逃课，林副院让我来带她去接受教育。”
说得还挺不卑不亢。
下一秒笑容扬起，原形毕露。
江九年立在大教室门口，吊儿郎当地吹了声口哨：“出来吧，明同学。”
“嚣张啊兄弟！”
门口的男生轻笑着，眉目张扬，意气风发，引起教室里没见过世面的文理学院的弱鸡们起哄的拍桌声和一连片惊呼。
而此刻面临社死的明溱表示：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丑陋。
她面无表情地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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