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再不相见
莫问尘双眼阴寒，不带一丝温度，他慢条斯理问道：“你想清楚再回我，当真是上山来的时候刚好遇上清安仙去吗？”
莫问尘一张皮囊本就生的欺霜覆雪，这时节眸子里没了一点温度，叫人看着忍不住打寒颤。
阿惹似遭了一个霹雳，一时间竟不知所措起来，她定了定神，开口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笑你所谓的一往情深，不过是些貌似温情的废话，是再叫人恶心不过的谎话。”莫问尘冷冷道：“空澈道长当年为什么不同意你们在一起？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你这稀薄的爱意迟早会在清安一天一天的衰老后磋磨干净！”
这句话出来后叫阿惹脑子里“嗡”的一声，她不知如何做答，只得怔怔道：“你胡说……”
话到末尾却轻轻浅浅地消散了个干净，连带着那语气也半分没有叫人信服的地方。
莫问尘毫不留情，将她最后一块遮羞布揭开，“我三日前来到这里，恰好送了他最后一程。可据我所知，你来此已经五日了！”
五日前，感受到自身禁制消失的阿惹兴冲冲来到了白云观，她走到门口，拽住了一个香客。
“请问，你知道清安道长现在在哪里吗？”阿惹满心欢喜，脑子里都是自己曾经深爱的少年郎，浑然不觉这已经是六十年后了。
香客瞧见一个年轻小姑娘这般诚恳，自然十分热心回答道：“听前面几个小道童说，清安道长在后院扫地。”
院中有棵上百年的榕树，深秋时节时常落叶落到满地都是，清安从前也喜欢在这里扫地。阿惹整理了一下发饰和衣摆，带着些局促不安来到后院。
后院果然有个人，一身鹤氅道袍，仙风道骨，优哉游哉，享受着清扫的悠闲时光。阿惹刚要叫他一声，却见那人转过身来，一声“清安”就这么噎在了嗓子口。
此时的清安白须白发，满面皱纹，虽然还能看得出几分从前的模样，却再也不是她记忆里那个少年郎。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忽然害怕了，忽然之间，落荒而逃了。
“假如，那时你没有走，也许你们还能见上最后一面，一起说说话。”莫问尘叹气道。
“我……我回去过的。”阿惹失魂落魄，半瘫在椅子上，泪珠子终于滚落出来，“我想明白了就立刻回去了，可是他不等我，他为什么不能再等我一天？”
“好没道理的话，他已经等了你六十年了。”月宁蹙眉，终于忍不住抱怨了出来，“你一开始怨空澈道长不成全，后来怨白云观太无情，如今又怨清安不肯等你，难道你自己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阿惹闻言抬起头来，有些情绪激动，她高声否认道：“不是的，我待他是真心的。我没有骗过他！”
“是，我信你，可你错不在此。”月宁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凡人本就会生老病死，倘若不能接受，就不该去撩拨他。数十年春秋，与你而言不过是须臾一瞬，对他却是一辈子。”
“他恨我吗？”阿惹跌回椅子，仿佛喃喃自语，“他应当恨我的，我又凭什么去问这一句话呢？”
“你为什么不亲自问一问他呢？”月宁将那柳员外给的犀角香拿出来，道：“暖水濯我足,剪纸招我魂。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袋,人能与鬼通。”
月宁将火折子吹燃了，递给她，一字一句道：“点还是不点，你来定。”
阿惹拿着那火折子，目光在房间里环视了一圈，最终定在月宁脸上，怔怔地问道：“我应该点吗？”
月宁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她愤怒道，“时至今日你为什么还要这样？你还要逃是吗？”
阿惹闻言一震，拿着火折子上前点燃了生犀，烟雾缭绕间，只见得一个谪仙般的老者从烟雾中逐渐走出来。他仙风道骨，一身鹤氅道袍，头顶上是个莲花冠。
“清安……”阿惹喊了他一声，仿佛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可真见到他了，又不知从何说起。
“阿惹。”清安道长微笑着，一如从前般温温柔柔地看着她，“我们很久不见了。”
“很久不见了。”她念着这最后几个字，哽咽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修行，争取早日打破禁制来见你。”
“我知道，这些年苦了你了。”他伸出手去，像是要抚摸她的头，却又停在半空。清安继续说道，“这些年我也一直在修行，炼丹诵经，只是心下一直牵挂着你，不得超脱。如今能再见你一面，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那天你在庭院中扫落叶的时候，其实我……”阿惹低下头来，嗫嚅道，“我来过。”
“我知道，我听到了风里的小铃铛声，就知道是你来了。”清安笑着，缓缓说道：“所以我的离去，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遗憾了。”
“你知道？”阿惹双目圆睁，不可置信。
“是的，我知道。”清安却仍是那副无欲无求的谪仙模样，他轻笑道：“我不怪你，你爱的是那个午后相识的少年郎，不是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这数十年的爱恋与深情不是假的，我知道你只是被吓到了而已。”
“为什么？”阿惹宁可他是怪她的，全天下都来怪她也好。她抬起头来仰望着他，蓄满泪水的眼睛看不清眼前的人。朦朦胧胧间，好像又看见了六十年前的那个小道士。可是为什么，他竟是这般淡然的模样。
“你我有缘无分，注定是这个下场，看开些吧。”
阿惹听到这话，终于无力地瘫软下来，蹲着抱住自己低声哭泣起来。
清安转过头去看向屋子里的其他人，他向着清明道长说道：“师兄，今后不要再为难阿惹姑娘了，我并无怨怼之心。待到肉作清风骨作泥，世间万般皆终了。”
“清……清安师父。”月宁终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月宁小友，你还在学人世间的七情六欲吗？”清安笑得像一位慈祥的长辈，他看了一眼莫问尘和蹲在墙角的小狸，欣慰笑道：“你已经有朋友了，真好啊，这人世间走一遭，确实比留在我这白云观所获更多。”
“您要走了吗？”月宁轻声问道。
清安轻笑着点了点头，顿时化身成一道金光，向着天界飞去。由始至终，竟不曾再看阿惹一眼。
有些东西，拿起了才能放下。放下后，也不必再拿起。他放下了，这世间万物，皆放下了。
阿惹此时也仿佛知晓了过来，他们一个蚩尤后人，一个得道飞升，此后千千万万年，纵有千千万万岁，也是不得相见。
“这才是，对我的惩罚？”她轻声念道，赤手捏灭了一旁还燃着的犀角香。火星子烫在皮肉上，疼得锥心刺骨，她却浑然不觉。
月宁走出房门，叹了一口气，阿惹最终还是要回到苗疆去做她的圣女。这白云观下的一场爱恨，不过是她漫长人生中的一个短暂的梦，鲜妍明媚却又泛着无尽的苦涩。
情？真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拜别了白云观中诸位，月宁拎着小狸的后脖颈就抱回了怀里，按住它的头一顿猛搓。二人本就计划着这一路南行，如今被清安与阿惹的事情一耽搁，竟有些摸不准下一个地方要去哪里了。
身后那恬不知耻的莫问尘却一脸自然地跟了上来，他摸了摸鼻尖，道：“这好我们同路，不然一起走啊。”
“呀，你好不要脸啊！”小狸刚刚睡醒，卧在月宁怀里瓮声瓮气道：“你都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就说顺路，一定是别有图谋。”
“不顺路吗？”莫问尘微微挑眉，颇有些玩味道：“可是我订的马车已经到山脚下了，那足够八个人坐的大车厢，铺满了羊毛软垫，连枕头都是蜀锦面的，躺着跟陷进去了一样。更别说车上装的那些个江南小点，松软可口，现在还冒着热气……”
“别说了！”月宁一把捂住小狸的嘴，把他往怀里按了下去，“不管你去哪里，咱们都顺路！”
二人话刚说完，正遇上这辆金碧辉煌的马车缓缓驶来。两匹枣红色的骏马自顾自走着，车上竟无一人驾驶。月宁有些好奇向前望去，却见马儿身上并没有缰绳，但能听到“驾”、“吁”这样的指挥声。月宁一时看不透，绕着偌大个马车走了一圈，饶有兴趣地看向莫问尘：“怎么做的？”
“修行人的一些小把戏罢了，没什么窍门。”莫问尘点了点两侧马车门上贴的纸人，解释道：“这两个小家伙帮我赶车呢，它们将这两匹马驯养长大，心意相通，自然用不到缰绳。”
莫问尘跳上马车，蹲下身来伸出右手，浅笑道：“过来。”
鬼使神差的，月宁迷迷糊糊将手伸到了他手里。莫问尘笑着紧紧握住月宁的手，向里一使劲，一带，月宁自然而然向前一扑，直直向着他怀里跌去。莫问尘也不松手，左手向身后一撑，两个人就这么半坐半躺，跌在羊毛毯子里。
月宁盯着他那双眼睛，那双微微上挑荡起微微涟漪的桃花眼，蓦然间心跳漏了一拍。
此时被月宁抱在怀里，并且因为夹在两人中间而喘不过气的小狸：淦！你们两个没一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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