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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出走


许常离世后的第十八天,是南方的小年,节气也进入了四九,没有雪的城市,却也是数九寒天。

        这一天,还是许常的生日。

        或许,生活的仪式感,从不在于形式,而是想忘却不得的,那一串串数字。

        这一天的上午,章翊去了一趟公司,在万朝阳再三的挽留下,递交了辞呈,办理了离职手续和工作交接。告别了同事和领导,带着她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离开了这个从校园到涉世之初给她安定和机遇的公司。

        回家的路上,她接到了许常公司人事部的电话。他的公司对已逝员工表示了人文关怀,让她去拿慰问金和遗物。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生出了胆怯。她和许常同事沟通,麻烦宋子梁代为领取。

        晚上五点半,宋子梁抱着一个小纸箱敲响了家门。她接过纸箱和一个红包,没有多余的客套,只叮嘱他,新车量产了告诉她一声,并要求他好好对赵瑾。宋子梁郑重其事的点头保证。

        晚上,章翊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章翊:“妈。”

        章母:“翊翊啊,这么晚了,你们还没睡吗?”

        章翊:“还没有。”

        章母:“是今天领证了吗?前段时间许常让我寄户口簿,说要在年前领结婚证,是今天吗?”

        章翊泪如泉涌:“没来得及领。妈……”

        章母:“你这丫头,怎么了啊?好好的,哭什么啊?”

        章翊:“妈……你没有女婿了……”

        章母:“分……分手了吗?你们俩一直不是挺好的吗?怎么突然……翊翊啊,许常那孩子,性子温和好相处,为人踏实懂上进,相貌品性都不错,他身上有很多你不具备的优点,我和你爸爸对他挺满意的,当初也是你自己作的选择,你可不能随心所欲地胡作非为,我不允许的。”

        章翊:“妈……许常走了……”

        章母:“走?去哪了啊?你们什么时候分手的?”

        章翊:“许常离世了。”

        章母:“你说什么???”

        章翊:“妈……”

        章母:“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没告诉我们???”

        章翊:“月初的事,是车祸,骨灰已经送去贡城安葬了。我怕你们担心,加上我那个时候,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精神状态很不好,就没有告诉你们。”

        章母:“你这个死丫头,你干的这叫人事吗???”

        章翊:“我错了,妈……你别生气!”

        章母:“我和你爸爸,明天就买机票过去。”

        章翊:“妈……别来,你们不用来,真的不用!事情已经结束了,我也会慢慢调整好状态。之所以现在告诉你,是觉得应该给家里一个交待。”

        章母:“那你现在一个人在羊城,可怎么办?我不放心。”

        章翊:“妈,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好起来的。”

        章母:“所以,你是有什么计划吗?”

        章翊:“嗯。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我想在这里,陪……陪他过一个年。”

        章母:“那怎么行?你一个人,触景生情,不是好计划。”

        章翊:“妈……请你理解我。”

        章母:“过了年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交通事故,怎么处理的?”

        章翊:“过了年之后,我有自己的计划。事故处理,有他八姐那边在操办。”

        章母:“翊翊,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你要及时告诉我们,和我们商量,不要总是这样任性妄为。许常……许常那孩子……哎……好好的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

        章母在电话另一端,失声痛哭起来。

        章翊:“妈,提前祝你和爸爸新年快乐。”

        章母:“翊翊……苦了你了,丫头。”

        章翊:“等时机合适了,我再回家看你们。你和爸爸要保重身体。”

        章母:“以后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和家里说啊。”

        章翊:“嗯。”

        挂断了电话,章翊开始收拾宋子梁送来的小纸箱。里面有几本许常的工作日记;一些荣誉证书,有公司颁发的,还有业内颁发的;一个玻璃杯;还有几个撕了标签的药瓶。

        她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地放进家里各个地方。打开书桌抽屉的时候,她又看见了许常写的那张事无具细的纸。说好的有惫无患,真的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爆竹声声响,辞旧迎新时。

        饭桌上摆着六个盘子,两只碗,两双筷子。章翊坐在她的座位上,望着对面的空餐椅发了会儿呆,像是想起什么,起身走进卧室,抱起床上的盒罐出来,放在了对面的空餐椅上,这才重新坐了回去。

        她夹了一片牛肉,放进了对面的空碗里,对着空气说话:

        “今天是年三十,万家团圆的日子。”

        “菜是从饭店买的,都是你喜欢吃的。”

        “这些天,我只学会了怎么不把米饭煮生和煮焦。做菜有点难,我还没有学会,但我正在努力学。”

        “你离开二十多天了,我一次都没有梦见过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你就不怕我忘记你吗?”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入睡前,我都祈祷能在梦里见你一面,我们好好告个别,好好说声再见或者来生再见。”

        “虽然我很……但我始终没有想过死。你说的对,我唯有好好活着,才能祭奠你。”

        “芸芸众生,都只是沧海一粟。活着,才能记着。”

        “你写给我的家书里,有一些话,我不赞同。我只能答应你,离开这套房子,离开羊城,去实现我们的理想。我不能答应你,去开始全新的生活,因为我已经是许家人了,不管你认不认。”

        “你得明白,我理解的幸福生活和白头偕老,是建立在有你的基础之上的。还记得在贡城那晚,我们说过的话吗?你不要忘,我也不忘。”

        “还有很多事,需要我一件一件去完成,我没有时间死,你不必担心。就算没有了你,我们曾经,说起过的明天,畅想过的永远,我都会一一去实现。”

        “现在的状况,我不能带着你和我一起颠沛流离,所以,你需要一个人留在这里。时间不确定,唯一能确定的是,我一定会回来带你走。”

        “你要等我。”

        “一定要等着我。”

        “许常,我们的第一个春节,快乐。”

        二月里,白天,章翊把自己泡在图书馆和各种书店里,晚上,她在写一种叫作‘计划书’的东西。整整一个月,她在没有他的世界里,孤自倍道而进。

        阳春三月,章翊去买了几身新衣和鞋,还有一个行李箱。

        她又把这个小家彻底打扫了一遍。拿着许常留下的那张事无巨细的纸,按照记录,交了物业和水电气的所有费用。

        她找回了许常的手机号码,连同自己的羊城号码,分别交了话费保号。她关了手机,放进了书桌的抽屉里。

        她从左手无名指上摘下了戒指,从一件外套口袋里找出断了的手链,一起放进一个小盒子里,再把小盒子放进了电视柜的抽屉里。

        她抄了一份许常用她名字资助的那个账号,收起许常在她生日那天,亲手设计的商标,放进了行李箱。同时放进行李箱的,还有一张银行卡和一个紫色像框,像框里的照片是许常寄到燕京给她的,她作为重要之物,随身带来了羊城。

        她想:资助账号,是许常给她的责任;商标和银行卡,是她活着的勇气;像框里的照片,才是她真正的理想。

        她关上了窗户,拉上了窗帘,把盒罐放在了一对枕头的正中间,盖上了被子。最后,她打开衣柜门,张开双臂拥抱了一遍衣柜里的男式服装,进行了无声的告别。

        她从这套房子里拥有了所有,也失去了所有。她没有带走任何一件属于这里的东西。

        她把27岁的许常和21岁的章翊,永远留在了这里。

        她掩藏哀恸,挥别注目,踏入行色匆匆的人群,朝着未知的明天勇起奋进。

        时间推动,万物置前。

        生命成长,昨天永恒。

        三月底,林筑安代替许送作为家属,在公安机关交通管理部门的调解下,与肇事方达成调解,拿到了赔偿金。在许送的授意下,于当日如数汇去了贡城。

        许送在经历了两次自杀未遂后,被彻底宣告了重度产后抑郁症。精神状态时好时坏,经常自己一个人木讷地坐在那,对着空气说话,就好像在和人对话一样。发脾气,摔东西,不吃饭,不睡觉,变成了家常便饭。

        林筑安强行带她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建议做心理治疗,但是患者许送本人根本不配合。别无他法,林筑安只能每天按时按点哄着她吃抗抑郁的药物,哄完她再去哄孩子。

        这个时候,林筑安总算体会到有妈的好处了,有一个妈,至少能让他缓上一口气,即使这个妈也是一个难缠的主。

        三月的最后一天,林筑安办完了所有的手续,在半哄半劝中,坚定地带着许送和刚满三个月的孩子,在母亲的陪同下,开着许常送给许送的车,一路向东,驶离羊城,向海城出发。

        在汽车经过医院门口时,许送突然从副驾驶座上直起身来,转头看向林筑安,眼含陌生,自言自语:

        “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我爸妈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商量好了,如果我还是一个女儿,就把我送人。”

        “后来,没送成,他们就把‘送’字给了我,我就叫许送。”

        “许九出生后,身体不好,我才有了价值。我的价值就是陪着许九,照顾许九,保护许九。”

        “许九给我了一张银行卡,是给我养孩子用的。他其实对我很好的。”

        “可是最后,他却因为这个孩子死了。”

        “他死了,我为什么还活着?”

        “你是谁?”

        “你停车,他就在这里,我要去找他。”

        “快停车,快停车……”

        林筑安等红灯的间隙,从后视镜里回望了一眼后排座位上母亲怀抱里的孩子,此时小家伙睡的正香。他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把眼睛,再伸手握住副驾驶座上人的手,声音中带着哽咽:

        “许送。听话,别闹。”

        “靠着座椅睡一会儿。”

        “我带你们回家。”

        许九,你若在天有灵,别怪许送。她在这种混乱的状态下,连孩子都不曾记得,独独记得你。

        二零零一年的春天,两个不曾相识又曾经相识的人,启用了大相径庭的两种缅怀方式,先后离开了这个让她们感到温暖又凄冷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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