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借宿
开放式厨房里发生的一幕，毫无意外地被坐在客厅沙发里的耿鸣枫尽收眼底。他狐疑着、纠结着，最终还是一个人悄声无息地离开了这栋庭院。对他来说，生活是无法做出预判的。他的世界里，留存下来的，更多的是生存，无关生活。妈妈、姐姐是他向上的动力，也是他未来要承担的责任。他无瑕他顾，专心学业，是他目前唯一能做好的事。
但林许程不一样，林许程是他唯一的朋友。刚才厨房里发生的一幕，完全不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内。基于对林许程的了解，他不认为林许程是奔着利益去的，但林许程和章翊两个人的行为，却偏离了他的认知。
他站在地铁车厢的角落里，思虑再三，给姐姐发去了微信，希望能从姐姐那里获取自己理解无能的部分。
耿鸣枫：【晚上我和林许程送样品去章总家的。】
耿晓玥：【提前了？我以前是明天去。】
耿鸣枫：【姐……】
耿晓玥：【怎么了？是样品没有被章总通过吗？】
耿鸣枫：【不是。有件事，我想和你说。】
耿晓玥：【什么？】
耿鸣枫：【刚才林许程在章总家厨房里给我们煮面条，章总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他，然后……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章总哭了！然后……然后林许程抱住了她。】
耿晓玥：【你在哪？】
耿鸣枫：【那会我在客厅里。后来我悄悄溜出来了。现在我在回学校的地铁上。】
耿晓玥：【来姐姐这，今天没加班，来给你做点东西吃。】
耿鸣枫：【哦。那我转地铁过去。】
耿晓玥现在住的房子，是章翊买那栋庭院之前的居所，小区环境一般，地理位置却极好。单套室的房子，面积不大，装修风格极简，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可以说，她当时是拎包入住。
在经过漫长的了解之后，她其实对章翊是产生过好奇的。比如说，一个不会做饭的人，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样样不缺；一个工作狂人，吃饭都靠挤时间，家里的花花草草却打理的井井有条；一人两面，工作上雷厉风行，生活上温柔细致。
耿鸣枫到的时候，电饭锅停止运转的提示音发出鸣响，一切都刚刚好。
饭菜上桌，耿鸣枫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饭，边吃边不住地点头称赞：“姐，你做的饭就是好吃。”
耿晓玥倒了一杯水递到他手边：“你慢着点吃，再给呛到了。”
耿鸣枫仰视站在他旁边的姐姐，心里突然莫名酸涩，手上握着的筷子停止动作，道：“姐，我想妈妈了。”
“要不你趁着暑假，回趟家看看。”耿晓玥摸上他的头：“我们再坚持个一两年，等你工作了，就把妈妈接过来。这几年，姐姐在攒首付的钱。”
耿鸣枫：“姐……”
耿晓玥：“我们是一家人。”
耿鸣枫：“姐，你今年都27岁了，要多为自己考虑，妈妈有我呢！等我工作了，我来养家。”
耿晓玥：“是喽！我们鸣枫长大喽！都可以养家喽！”
耿鸣枫：“姐……”
耿晓玥：“姐姐和你说点事，关于章总的。”
耿鸣枫点头：“章总和林许程舅舅的事吗？”
耿晓玥：“嗯。原本我们不应该在恩人背后讨论她的家事，但是吧，林许程是你的好朋友，有些事情，早知道可能会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猜忌。你和林许程都是好孩子，姐姐希望你们俩能好好相处。”
耿鸣枫：“其实我也知道一些，但不多。”
耿晓玥：“这件事情，姐姐也是听江师姐说的。事情的始末得从二十一年前说起了……”
林许程就这样抱了章翊很久，但他的心里并没有出现任何不适。在他二十一年的人生里，除了奶奶，他没有主动抱过任何女性，章翊算是头一个。
小时候，他淘气挨打时，也想抱抱妈妈，可是他的妈妈总给他一种疏离感，他不敢靠近，他知道自己不被妈妈喜欢。妈妈对他来说，更多的只是一个称呼。
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一抱代表什么，他只是跟随了自己的内心需要。
锅里的面条煮成了干面糊，林许程循着焦味，松开了怀里的人，关了火。晚饭，到底是没有吃成。
点外卖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林许程滑动着手机，询问：“你喜欢吃什么？”
章翊处理着手里的泡面桶，想也没想就回答：“川菜。”
林许程停止手上的动作，抬起头看向她，静默了十几秒：“太晚了，川菜辣味重，对身体不好，换一个行不行？”
章翊：“川菜也有不辣的。”
林许程：“哦哦，好吧。一定要川菜吗？”
章翊：“随你方便。”
外卖到的时候，林许程解开包装袋，挨个打开食盒，满目鲜红，头疼地让他想要扶额。他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图片，发给了耿鸣枫，后面跟了一条消息：【今晚，你没有口福了，谁让你先溜了！！！】数秒后，他就收到了耿鸣枫的回复，也是一张图片，后面跟了一条消息：【今晚，到底谁没有口福了？】
林许程收起手机，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不想理他，腹语：我。是我。还是我。
林许程和章翊面对而坐，他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却又不敢随便开口，只得把想说的话转换成菜，不停地往章翊餐盒里进贡。
章翊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他的动作，直到餐盒里塞不下了，她才好笑道：“用不用我再给你拿个碗，方便你继续？”
“啊？”林许程望向对面的堆积如山的餐盒，尴尬道：“哦！不用不用！”
章翊：“想说什么就说？”
林许程：“那个……你喜欢吃川菜也是因为许常吗？”
章翊：“你爸是在羊城开烘焙店的那个人吗？”
林许程微顿：“开过烘焙店，这我知道，听奶奶提起过。至于在哪开的嘛……估计是吧。你认识老林？”
章翊：“不算认识。”
林许程：“呵!老林也是这么回答我的。”
章翊：“以前吃过他做的面包和蛋糕。味道特别，所以记住了。”
林许程：“你说的味道特别，是那个配方。”
章翊：“那他现在还有在开店吗？海城也有早儿儿童的分公司，这些年去过很多次，没有再遇到过那种味道。”
林许程：“肯定遇不到。老林除了在金陵办了这家烘焙培训学校以外，没有再开过店。他现在的公司是做建筑材料的，我也算是和他同行，呵！”
章翊：“你们是海城人？”
林许程：“土生土长。哦，不，土长是对的。生的话……”
章翊：“你是在羊城出生的。”
林许程：“然后呢？还有吗？”
章翊回头睨了一眼，客厅电视柜上电子钟的时间，转回头看向他：“吃完饭还回学校吗？”
林许程跟着章翊的转头的动作，也瞅了电视柜一眼，顺便看了下时间，回道：“明天还签合同吗？”
章翊：“临到阵前反悔？”
林许程：“不是不是，想哪去了！我在想，如果是明天签合同的话，那我就用不着回学校了。还差两个小时到明天，借宿一晚行不行？”
“随你方便。”章翊思忖片刻，又道：“一楼有两间客房，挑你喜欢的住，家里有家政过来定时打扫，都是干净的。二楼……”
林许程立刻竖起三根手指，一副使命必达的样子：“我不去二楼，我保证。”
章翊：“其实二楼也不是不能去，只是……算了！时间不早了，你吃完早点洗漱休息，我去给你找换洗的衣服。”
林许程吃惊：“啊？你家还有我能换洗的衣服啊？”
章翊沉默了片刻：“应该有。”
林许程满头黑线：……应该？？？
二楼朝南的房间，是一间超大的衣帽间。推开门，四面衣橱映入眼帘。中间一条长型的玻璃首饰柜，里面整整齐齐的分区陈列着手表、珠宝首饰、丝巾围巾、眼镜帽子……章翊按下摇控器，四面衣橱的升降门逐个缓缓升起，现出衣橱里的五颜六色。
她走到其中一面衣橱前，停了下来。里面工工整整地陈列着七彩的男式衬衣，男式西装，男式牛仔裤、休闲裤……应有尽有。她伸出手，触摸上这些衣物，小心翼翼。
她又走到另一面衣橱前，望着满眼的雪白，内心不自觉地升起一股惆怅。
白衬衣，是你最喜欢的衣服。曾经，我认为它过于单调，我想要用彩色填满你的世界。但其实，在后来的时光里，我再也没有遇到过比你更适合它的人了。
她犹豫着，从这片雪白里，拿出来一件，又从旁边的衣橱里抽下一条蓝色牛仔裤，取下衣架，一并抱进了怀里，关灯闭门，下了一楼。
林许程收拾完外卖餐盒，拿着一块抹布，认真且仔细地擦拭着桌子上的油渍，嘴里哼哼着不知名的节奏，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完全察觉不到，抱着衣服站在他身后的人。
章翊看着面前的这个孩子，不自觉地在心里作起比较。他和那个人有着一样的相貌、身量、声音，甚至连做家务的感觉都类似。但他的言行举止，又和那个人有着千差万别的不同。他是他，他也不是他。
“用不用我再给你找一块抹布？照你这样擦，一块估计不够用。”章翊走到他身前，无奈地开口。
林许程尴尬地摆手：“啊，不用不用，我主要是没什么事，擦擦桌子玩。”
章翊递出手里的衣服，道：“你们年轻人，不都是低头党的吗？刷刷小视频，看看电视什么的，哪有时间去想‘没什么事’？”
林许程接过衣服，随意展开看了看，回道：“手机没电了，你家没电视机。”
“茶几的抽屉里有备用充电器，自己找一个能用的。”章翊瞥了一眼电视柜上方的电视背景墙，继续道：“你不问我，为什么家里只有电视墙和电视柜，没有电视机？”
林许程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因为孤独。”
说完，他就突然愣在当下了，因为他对自己的回答，充满好奇。对，是好奇。因为他无法解释，自己的答案是从哪里获取的，虽然这只是一个随便的小问题。而且，当下的场景，当下的对话，他总觉得曾经他是经历过的，他非常笃定。
同时愣在当下的，还有站在他旁边的章翊。她说不清楚自己当下的具体感受，她的脑海里不断地重现许多年以前的画面和对话：
“刚来羊城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家里只有电视墙和电视柜，没有电视机？我没有回答你。”
“现在我回答你，因为孤独。”
“没遇见你之前，我也会时常觉得孤寂和无望。”
“就像你给我买的那些衣服，是彩色的。因为你，我的生命不再只有黑白。”
“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具有意义。”
“如果还会有来生，我也还会找到你。”
章翊倏忽地捂起脸，流下了今晚的第二次泪。
许常，他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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