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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谈公事


华家没有请郁城上桌吃饭,晚饭是他独自在客房里吃的,吃得那叫一个烦闷和憋屈。

        饭后,郁城将房门打开,他在等一个人。

        果然,华敏之拎着一小篮桑葚慢吞吞地来了。她在门口就看见郁城板着的脸,但自认理亏,士气全无,心不甘情不愿地进屋,把桑葚放在桌子上。

        “奶奶叫我拿过来给你尝尝。”

        郁城看着桌子上一篮黑乎乎像炸焦了的毛毛虫的东西,碰也不碰,反问她,“华小姐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华敏之抿抿嘴,转身把门虚掩上。“我们本来就是假结婚,我并不想让奶奶和月仙姨担心。如果她们知道了,会接受不了的。”

        “和我结婚是让你为难了还是让你丢脸了?”

        “不是这个问题。我们……我们本来就是协议结婚,少骗一个人,就当多积一份德吧。”

        郁城听了这话更加来气,“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欺骗奶奶和姑姑?”

        “不不不,如果奶奶和姑姑感到高兴,那也不算……总之,我们两家的情况还是不一样的。现在家里只有爷爷知道我们的关系。奶奶和月仙姨都以为你是高老师的学生,是过来做古镇保护研究的。这事算我有错,是我们不好,我向你道歉。是我忘记和你说了。对不起,请你暂时忍耐几天,好吗?”

        郁城第和她相处的时间并不长。自从在香积寺见过面后,他们虽然在办公室在意大利在天河断断续续接触了一段时间,但大部分时间双方是沉默的。他感受得到华敏之对婚姻的排斥和冷漠,自己当初何尝不是这样的呢?但是,她就像一只用丝线把自己牢牢裹紧的金蝉,叫人有一种窥探的欲望。在大观他似乎看到她不经意流间露出的一点本色,但一回到天河,她就又把自己埋进茧壳之中。他有些失望,可一回到望里镇,他发现,华敏之的茧壳似乎又薄了许多。

        他确实有些生气,但并没有到要让她可怜巴巴来道歉的程度,是她想多了。此时此刻,郁城觉得这个女人在回家之后不仅茧壳变薄了,也变软了。

        “高老师?”

        “哦,那是从小教我的老师。总之,我很抱歉。我也是临时知道的,有时候,我们家的规矩确实有点怪。希望你见谅。”

        郁城点点头,高一良,他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一时想不起来了。这可以放一放,因为他的心里还有一个更重疑惑。

        “我想知道,你们和京都的明公关系到底如何?他,不回这里吗?”

        为什么要告诉你?华敏之在心里讪笑,这个人怕不是傻了,他凭什么觉得自己会有问必答。

        见她沉默,郁城笑着坐下,倒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推向华敏之,“我们不是夫妻吗?你要我办事,却不告诉我该为谁而办,这不是在为难我吗?”

        “那你想为谁做事呢?”

        “我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

        “如你所知,是兄弟。”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宗祠族长只能由长子继承。按理来说,华氏族长是京都的明公,可为什么望里镇的人都只追随你爷爷?即使是因为明公担任着政府的要职,无法专心管理宗族事务,按次序来讲,好像也轮不到……”

        “是。大爷爷17岁就在镇里的公社里当会计,后来入了党,又在村里做书记,他能力出众,办起公务铁面无私,慢慢地,一路升迁,从镇长到县长,再到□□,在外省也待过几年,后来又去了京都。他是梁州市发展的领头人之一,是值得群众感谢的好党员,好书记。”

        “我要听的不是这些。”

        “但他对望里镇亏欠得太多。大爷爷的官做得越大,实权越重,对他趋炎附势的人便越多。捧他的名,追他的利,族不族长的,对他而言或许已经不重要了吧。至于二爷爷,他天性质朴,不喜读书,不恋权势,一心扑在土地和牲畜身上。”

        “那么你爷爷呢?”

        “爷爷是医者仁心。大爷爷忙于公事,爷爷代为管理族人。但大爷爷离开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慢慢地,大家也就只认人而不认名了。”

        “你认为他们谁更胜一筹?”

        “这不是我能妄议的。看你想得到什么,如果你想要的是华家这座靠山,那很容易,去找大爷爷便是。但是如果你想要的是望里镇,那你真正该找的人,是我爷爷。”

        “倘若我要两者兼得呢?”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华敏之端起面前的杯盏,茶水还有些余温,她转动手腕,利利落落地把一杯茶泼了出去。

        “那你呢?你站在哪一边?”

        “我们都不过是棋子而已,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就可以了,何必追究那么多呢?”

        “你把自己看作棋子?”

        “你以为你不是?既然你娶了我,你的身份已经被标上了华氏的痕迹。早点睡吧,明日辰时过一刻,爷爷在长廊后等你。”

        辰时?那是几点?

        第二天,郁城是被鸡叫声吵醒的。乡村的早晨,宁静中带着闲适。客房在潜园的最后座,连着一条宽敞的风雨长廊。昨晚长廊上的横拉门都关的严严实实的,这会儿却全部被拉开了,光照好得很。长廊外侧铺的是木地板,里侧是榻榻米。他望着里面日式的布置和摆设,眼里闪过丝丝伤感。

        原来除了门口的那片竹林,这房子后头也有一块不小的花园。满园的鲜花姹紫嫣红,两株古树依墙而立,三四只蜂飞蝶舞,五六声鸟啼声更幽。高大的银杏树伸展出优美的枝干,翠绿的叶间挂着新绿的小果实,满目清秀如画,如入仙境。

        有个清癯的白衣老人正在树下打拳。

        “你起床了。来吃早饭吧。”

        华敏之戴了副眼镜,手里拿着几支新鲜的茉莉,正要往花厅去。见郁城盯着她的脸看,有些不自然,这样的家居打扮,没几个人见过的。“我有一点点近视,在家里会戴眼镜,以后你就习惯了。”

        在这样雅致的园子里,看见这样素雅的她,仿佛错入了另一个时空,只能无所顾忌地跟着她的身影往前走。

        早饭仍旧是他一个人吃。院子里不见其他人的身影,好像每个人都有忙不完的事情。现在才六点半,他已经知道辰时是七点到九点,还要再等半个多小时。院墙外有吧嗒吧嗒行人的脚步声,嘤嘤咿咿的人语声,他一边在园子里闲逛,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旅游项目的规划。

        饭厅在正厅的西侧,出了厅堂,往内走几十步就是风雨长廊,华明鹤正在长廊外的花园里打拳,他不便去打扰,遂往外走来至二座的天井。天井西侧的花厅里空无一人,透过门墙可以看见后面还有一排房子,墙上装了一排木制的雕花扶手,估计那是老人的卧房,他也不便进去。天井东侧有一件锁着的小屋,旁边一扇木门,通往厨房,他也不去。再往外走十几步,就到了昨晚进来的角门。他并不直接出去,而是拐到了旁边的月洞门口。只见四房飞檐,白墙青瓦,小馆曲折,花木参差,绿意四周。假山古木,相映成趣,石径盘旋,藤萝蔓挂,复廊漏窗,景色苍润。

        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他感觉到幽州的大观和这里有几分相似。不,大观根本不足以和这里媲美。那是人工的雕琢之美,而这里,一切都是朴素自然、浑然天成的。如果非得说有什么缺憾的话,那或许只是少了一片水域吧。如果能有一湖有一塘,那或许会更加完美。

        郁城的眼睛亮,一眼就看到一处馆阁上写着“仰止堂”。他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后面却传来人语。

        “跟我来。”华敏之刚把栀子花摆弄完,一出花厅就看见郁城在月洞门前发呆。

        “这里是书房。等你和爷爷商量完正事,我可以带你进去走一走。”

        华敏之带着郁城又往后座走,折回风雨长廊。长廊里,有一位穿着和服的老妇人正在煮茶,她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一米多长的大字——“泷”。这位老人正是昨晚的华老太太。华明鹤换了一身灰布衣裳,闭目坐在一旁。

        郁城看着眼前的情景,想起那个女人决绝的背影,他的心有些刺痛。犹豫片刻,他走上长廊,也熟练地恭敬地跪坐在一旁。

        面前放着莲花瓷盒,郁城打开盖子,里面是菖蒲馒头。他拿起一个放进嘴里,咀嚼出滋味。

        华老太太行云流水的动作让他吃惊,脑海里回响起昨晚她温柔却些许生硬的话语,他意识到华家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纯粹,这里充满了神秘,驱走了一层云雾,又会出现一座山峰,重重叠叠,教人不得其解。

        郁城一口气把碗里的抹茶喝完,最后发出声响。

        “你懂茶道。”

        “知道一些。”

        华老太太理好茶具离开。郁城这才发现,华敏之已经不见了。华明鹤起身,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叠古书。

        郁城双手接过来,原来是是五本“北关郁氏族谱”。他翻开几页,纸张粗粝却不失华贵,拙中藏精,前言引语,洋洋洒洒,笔法飘逸流畅,功底深厚。第六页第七页第八页,十六方大印,涵盖梁州和京都豪门大姓,结结实实盖在上面。这是对郁家的认可,更是对大观集团的肯定。

        他在心里暗暗敬佩眼前的这位老人。他竟然能如此之快地争取到十六家大姓的支持,足以证明他的名望和地位。昨晚,他和华敏之都低估了这位“明公”的真正实力。

        而现在,他竟然又这么放心的把所有的族谱一次性全部交给自己。

        “爷爷神通,小辈不能望其项背。嘉禾的股份,我只拿到了一部分。”他低头说。

        “不用谦虚,你已经非常厉害了。”华明鹤又向他推去一个牛皮纸袋。”

        郁城打开,那是护台宫前大平地市场的地契。他把地契和族谱放在榻榻米上,推向华明鹤。眼里闪出警觉。

        “爷爷,我是商人,我只看重利益。不做亏本的买卖。”

        “你没有拿到百分之百的股份,怎么配拿到所有的地契呢。”

        “如果爷爷肯出让自己手里的股份,并且把陆校长从牢里放出来,那我绝对无话可说。”

        “小伙子,别着急。此道不通,那我们就另辟蹊径。”

        “请爷爷指路。”

        “嘉禾新学年的招生已经开始。”

        “新校长和一批新教师会立即走马上任。都是您的熟人,我已经知会过了,让他们第一个来拜访您。”

        华明鹤点点头,把地契和族谱又推向郁城,在上面再叠上一份文件。“这是望里镇居民的盘山公路整修书,还有市政府的批示。”

        “让蛮蛮带着你在园子里走走吧。这里也曾辉煌荣耀过。”

        郁城走后,华明鹤陷入了沉思。刚才的这个年轻人很出乎他的意料。他懂得茶道,神色淡漠却彬彬有礼,不是一个暴发户家庭出来的孩子会有的样子。短短半个月,拿到了嘉禾四分之三的股份,俊雅之下却有雷厉风行的手段。面对自己迂迂回回的拖延策略,他应对自如,并无急功近利之心。蛮蛮告诉他,他们在意大利举办了婚礼,他把蛮蛮带回家见了奶奶和姑姑。看他面相和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是个诚挚坚韧之人,但周身却隐含阴郁冷漠之感。华明鹤的心里闪过一丝担忧。难道他也和怡棠一样,看走眼了吗?

        郁城和俞利明通过电话,望里镇的山路整修、护台宫大平地市场和嘉禾校务整顿、新生限招四项大事立即被提上议程。望里开发的第一个缺口终于被打开了。他看看手里的族谱,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又踏实了一些。

        郁城紧绷的心弦松了一些,对潜园的忌惮也少了几分。他稍微知道了潜园这位的厉害,也明白了京都那位拉自己入伙的原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看到了华明鹤对嘉禾中学的重视。有所欲望,有所执念是最好的,这些欲望和执念最终都会变成他的软肋。最可怕的是他无所求无所念,那才是刀枪不入的神。现在看来,华明鹤是人,或许不是小人,但绝对不是神。想到这里,郁城笑了,他早该明白这一点的。当一个老人把自己亲孙女推给一个陌生人时,他就该明白,这位老人,的的确确和京都的那位是亲兄弟啊。

        原本的些许惶惑在此时变成了些许庆幸。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再观察一段时间,他或许可以再调整原本的方案。

        “你在等我?”迎面走来华敏之。

        “嗯。爷爷说,你想看看潜园。”

        “这里不就是潜园吗?”郁城问。

        华敏之摇摇头,“不是的,这里是明德堂,刚才你看到的书房才是真正的潜园。跟我来。”

        华敏之在前面走,郁城就在后面跟着。他注意到,她的腰很细,头发乌黑,皮肤很白。

        跨进月洞门,顺着廊檐一路走,像走进了画里。他们走进仰止堂,华敏之打开后面的窗户,外面全是葱茏的树木。

        “仰止堂。”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仰止堂吗?”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对。那你知道山在哪里吗?德行高尚的人又在哪里呢?”

        “你的爷爷不就是望里的那座山吗?”

        “你说的是哪个爷爷?”华敏之转身,依在窗台上问他。

        “你说呢?”

        “你好像从来不肯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总是把疑问推回到我身上。”

        “因为我确实不知道。”

        华敏之并不想多和他弯弯绕绕。“那你知道吗,这后面原本是一座小山坡,山泉沿着山坡留下来,会形成一道小瀑布,瀑布的水在潜园里汇聚成方池塘,池塘的水沿着地下河道顺势向下流去,一直到海神庙,最终融入大海。”

        郁城不说话,他已经知道这个女人的用意了。

        “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座山,也没有见过那道瀑布。从我记事起,潜园就是这个样子的。后来,我听月仙姨说,在很久以前,山被一个商人买走了,山头被移成了平地,后来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最后被征用了。”华敏之接着说。

        “变成了现在的镇政府?”

        “对。“

        “你觉得这里美吗?”

        “很美。”

        “可是只要拿到了地契,你们就会把它拆掉。”

        “不是拆掉,只是大规模整修。”

        “修整?那这些兰花,会被留下吗?这些金线菊,这块太湖石,会被留下吗?”

        “你带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当说客吗?”

        “可这里是我的家。”

        “你只在乎自己的家。以华家的财力,梁州、京都、幽州,房产都不少吧。为什么偏偏要死守望里呢。你应该清楚,再不变革,不出十年,望里就会变成下一个老人村。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想呢?我不是来破坏的强盗,而是来建设的创造者。”

        “我知道。可是为什么非要拆除殆尽呢?潜园、护台宫还有海神庙,这些都是保存完好的历时古迹,具有非常重要的文化意义……”

        “收起你的学术眼光。在商业价值面前,它们根本不值一提。”

        “难道你的眼里只有钱吗?”

        郁城的语气里是藏不住的轻蔑,“那你告诉我,你从来都不需要钱吗?你们华家,不一样盘踞着这个小镇,南货加工厂的利润进的不是华家的口袋?嘉禾中学,除了那个坐牢的陆校长,至今流传着你爷爷二十年校医,德高才高,功成身退的佳话,你们名利双收,却不允许别人来分一杯羹吗?只有你们华家的钱是干净的,其他人的钱就是肮脏的吗?”

        “你……”

        她的游说太过幼稚和拙劣,这般趾高气昂理所当然的态度,让郁城想起京都的那些氏族子弟,一样的傲慢与愚蠢。

        沉默许久,两人不约而同都后悔起来。一个懊恼自己自作多情,嘴笨心软,一个发觉自己说话有些过分,他把事情扯得太远了些。

        终是郁城先让步。

        “我刚才的话——说得有些过了。”

        “没事,我也不好。我是有些自私。”

        “你对这个园子的感情很深吗?”

        她被问住了。华敏之低头抚摸着窗,“我不知道。这里是我的家。这是独一无二的家。这里,是爸爸妈妈生活过的地方,尽管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但是有时候我会觉得,他们一直在潜园,看着我长大。如果潜园被拆了,他们还会有归处吗?她们能找得到我吗?”

        浓重的忧伤将她笼罩。郁城却不知该说什么话安慰她。

        “不说了,我知道我说不过你。”她忽然释然,勉强装出笑脸。“希望你重振嘉禾,那是爷爷一生的心血。我们会感激你的。”

        “我会的。”

        郁城答应地那么自然。华敏之轻轻一笑,道,“虽然你常说自己是个商人,但其实,我觉得你还是挺好的。”

        “商人重利轻义,哪里好了?”

        “你不像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你怎么知道?”

        “猜的。”华敏之说话时并不看他,只歪头拨弄长得有半人的海芋。

        外面的太阳逐渐高升,暑热开始升腾。但在潜园的花木葱茏里,却丝毫感觉不到炎热。华敏之带着郁城一处一处仔细走过,她细细地讲解每一种植物,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柱子,每一块牌匾,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郁城紧紧跟在她身后。眼前的人,不是京都那个冷淡疏离背负重重的妻子,只是天真无邪明朗开怀的一个女孩。有一瞬间,他竟感到一丝幸运。

        华明鹤路过月洞门前,看见里头一男一女并肩前行,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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