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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生辰


有道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日子流水一样过,但人浸在水中,更多的却是茫茫然的随波逐流。仿佛是眨眼的功夫,又好像是一不小心似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从指缝中,从昭和院东厢的四角,从落叶的纹路中,从蔺先生凌厉的眼锋中,从训练场上的泥水里,从汗水泪水累累伤痕中,时间就这么淌过去了。岁月不饶人。但是好歹,他们都从一遍遍的摔打中,从孩子蜕变成了少年。姑且,勉强算是少年。

        太康十三年。

        今日是寻鸢的十三岁生辰,程宁托了毕方的关系给寻鸢捎进来一截红绳,红绳上系一块小小的纯金打的平安符。程宁甚至还打通关节与他见了一面。就在内院门口那棵大榕树底下。寻鸢的个子在三年间蹿了不少,程宁脸上的少年意气淡退了些,显露出棱角来。寻鸢唤了声哥,然后瞥见程宁腰带上的暗银色花纹又变了。又升了品阶。只有那玳瑁短刀还是一如往常的靓丽扎眼。

        寻鸢已经长到了程宁的肩膀那么高。程宁见着他,久违的露出笑,揉一把他的发顶,“许久未见,倒长了这么高了。”

        寻鸢的眉目柔和下来,“哥也比当年利落许多。”他一时找不着词儿,斟酌半天吐出个利落。

        程宁被他逗得大笑,“怎么?在蔺先生手底下学木了不成?夸我都找不着好词儿?”

        寻鸢也笑,“利落还算不上好词儿?”

        两个人斗了一会儿嘴,程宁突然叫他伸手。

        寻鸢依言伸出了手,骨节分明,手心中指节上带着茧。

        程宁从袖中抖出红绳来,给他系上,“去年生辰的时候哥没来得及赶回来,本命年,合该系条红绳祛邪气,今年系上也不算晚。”

        寻鸢看着红绳上一小粒灿金随着程宁的动作悠悠的晃,心里划过一丝暖意,“让哥破费了。”

        程宁指尖灵活地翻转两下,系好了,“小玩意儿而已,不值几个钱,但是是哥的心意。”

        这三年寻鸢在内院里混得顺,没有过什么麻烦事儿要找程宁帮忙。但难为程宁一直惦记着他,年节时总不忘送些东西。

        “这么久,承蒙哥的照顾了。”红绳系在手上,沉甸甸的,是一份恩情。寻鸢抬头看他,一双丹凤眼褪去了懵懂气,幽深的,盛着某种郑重的情绪。

        “甫一见你便觉得投缘,”程宁拍拍他的肩膀,“想不到一转眼,就已经是这么多年了。”

        程宁看着他,眼里头含着笑,神情却又有几分唏嘘的意味,“你们这个年纪长得快。下次见面,就又变一个样儿。”

        “再怎么变我都认你是我哥呢!”这番话说的漂亮,却也真情实意。寻鸢那双丹凤眼里珍重的情绪不掺假。

        院里那棵榕树萋萋然长得茂盛,夏风和煦,日色正好。这一刻安宁的连时间也情愿慢下来,静静地淌。

        最终还是寻鸢先道了别,程宁升了官阶,日子不比他们这般清闲,能抽出空来与他站在一处闲话一阵,已是不易了。他目送着程宁在廊道里走远了,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他右手珍重地环住左手腕上的红绳,回了西北角上属于自己的那一方院子。

        “今天是阿一的生辰么!你们两个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周乙盘腿坐在寻鸢床上,嘴里叨着半根草。阿一和阿乙音节相近,周乙和他熟起来之后就开始这么叫,叫出了趣味。

        “夏至的日子,不是很好记么?”北三手肘撑在膝头,面上的笑和煦。

        “又是一年了啊!”海若抱臂,后腰抵在桌沿上,半放松的站着,表情却有些让人捉摸不透。海若是这四个人里头年岁最大的,马上就要满十四了。据说十四是个分水岭的年纪,这一年当中的际遇决定了你今后是向上走,还是向下落。向上走当然也不是光明坦途,是一身污泥血水手脚并用的向上走。向下落也不见得是坏事情,籍籍无名,但也落叶归根,在皇城根儿下做一个庸碌自得的普通人。当然海若是一心只想要向上走的。但凡是进了内院的孩子,有哪个又不是这种想法呢?

        寻鸢推门进来,三个人都在屋里。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替他庆生辰了,寻鸢并不觉得意外,但心里确是暖的。“都在啊?”他打个招呼,却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这三年寻鸢的性子开朗不少,虽说还是有些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少年老成的成分在,但好歹和朋友们厮混在一处的时候能跳能闹了。

        “一会儿早点去饭堂,让周叔给我们开个小灶,吃顿好的!”周乙在床上摩拳擦掌的。

        “你当饭堂是你家开的呢?”四个人里头就属北三最规矩,一开始的时候,连窜院子都不肯。还是和他们几个一处呆久了,才慢慢被带坏了。

        “非也非也,”周乙竖起食指老神在在地摇,“这里头有门道呢!”

        寻鸢早就习惯了周乙的贫,他在海若旁边站了,看着那小子坐在他床上摇头晃脑的。寻鸢其实很爱干净,床弄皱了得重新铺过。但他却很喜欢现下屋里的这种氛围,温馨地让人不忍打破。维持原状就好。他听见一个声音在心底轻轻地跟他说,就这样就好。可以暂时忘却那些晦涩的功课,忘记短棍落在身上的感觉,刀口划破肌肤的刹那,血液飙出的细微声响,忘记那已渐渐淡退的过去与不可名状的将来。身边都是他喜欢的,也喜欢他的人,手上是哥亲手系上的红绳,时值一个难得的明媚的夏日黄昏,又恰好是他的生辰。就这样,多好啊。此时寻鸢还并不知道,生活永远也不会给你维持现状的机会,当你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在失去了。

        晚饭的时候周乙果然搞到了周叔开的小灶。

        “为什么呢?因为你们都姓周吗?”寻鸢看着北三一脸忠正的表情,笑得趴到桌子上。

        海若心无旁骛地吃肉,那一口上好的白牙把骨头剔得干干净净的。寻鸢总是觉得,他实在是太像一匹狼了。那双眼睛,那口牙,那周身的气质。

        相处了三年多,一匹狼也会露出他温驯的一面。吃过晚饭他们便散了,各回各的院子。明日还有一整天的训练,一起吃个晚饭已经是种奢侈的庆祝了。

        寻鸢和海若回了东厢,冲了凉,坐在床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其实两个都是话不多的人,所以所谓聊天,不过是寻鸢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偶尔冒一句话,然后海若“嗯”一声回复而已。但习惯了这样的对话模式,便也觉得轻松惬意。不必强行让对话进行下去,一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个不想开口,就静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表示“我在听”。

        寻鸢头发擦到一半困意便涌上来了,他最近实战练得狠,体力消耗还挺大的。他丢了毛巾就想倒下睡了,被海若一把抄住了,“这么半干不湿的睡了明天要头疼。”

        海若拔腿从自己床铺上下来,接过了毛巾,替他擦头发。

        寻鸢打一个大大的哈欠,“你是我亲哥。”

        海若却并不领情,“得,这话留着糊弄别人去。”

        两个人挨得挺近,浸凉的气息也融在一处。海若低头便能看见寻鸢肩颈上的淤青。

        他空出一只手替他揉了揉,“还记得你刚进来的时候吗?”

        难得徐海若挑头开口了,寻鸢打起精神,仰头回去看他,“嗯?怎么了?记不太清了。”

        徐海若把他脑袋搬回原位,“刚开始那阵,你实战就没赢过。”

        岂止是没赢过?那根本就是被人几招撂翻在地上,压着打。心里面会憋着一股火气,但是拳脚落在身上的时候,生理性的泪水会止不住地往出涌。好在每次都是泥水糊了满脸,没人知道他哭过。

        寻鸢哂一声,“多早以前的事儿了,记不得了。”

        狼狈的、不愉快的东西都要尽早的忘掉。这世上本就是离别多,欢乐少,何苦还要给自己再自寻烦恼?寻鸢记得清楚,除了教习之外,自己的功夫是海若一手□□出来的。每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昭和院里的空地上,海若蹲在地上看他一招一招的过。天上有星光。再后来,寻鸢就很少会输了。他身上有种很执拗顽固的劲头:不管已经输了多少次,他总能爬起来,继续下一次挑战。“这是最难得的。”海若对他说。海若从来没有输过,但是某一天从训练场上回来,海若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早晚有一天会比我强。”寻鸢当时也只是哂一声,没往心里去。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寻鸢回头看他,海若的眸色很深,有种教人看不懂的情绪。

        “没什么,”海若三两下把他的头发擦干了,把毛巾晾到椅背上,“就是突然想起。”

        有些莫名其妙的。“怎么啦?你今天。”寻鸢坐起来。

        “说了没怎么了,”海若翻身上了自己的床,“行了,睡了。”

        睡了就睡了。寻鸢倒下去,拉了个被子角盖在身上。他实在是累了,没空再去想这许多,沾着枕头便睡过去了。

        夜色浸凉,海若一双眼睛清明,“可能,我就要走了。”

        轻轻的一句话,逸散在风里。

        海若送了他好大的一份生辰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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