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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话


阿捡一睁眼,正对的是匾额上铁画银钩的“神医在世”四个大字。

        他忙一个挺身坐起身,然后“咚”撞在了房梁上悬挂下来的大腊肉上。

        好家伙,不知道晒了多久了,硬得跟个铁棍子似的。

        阿捡的脸上还带着前些日子的青肿,但已差不多快褪了,他揉着额角打量着周围。

        这是金缕别馆的杂物房。

        屋子里挂着过年才用的腊肉,堆着陈年的酒坛子,阿捡睡着的床铺则是用各种写着“神医在世”、“妙手回春”、“普度众人”的牌匾临时搭起来的。

        他是怎么住进这个地方来着?

        是了,三日前,得蒙琥珀姑娘和肖夫人的搭救,他和子虚上师一起被几个手柔柔的小姐姐请进来,吃了一顿饕餮大餐。

        而后,师父被人恭恭敬敬地引着去了四楼的天字号房,而他呢,屁颠屁颠想跟上结果却被人拦住了。

        肖夫人颇为抱歉地和他说,这楼上的房间不够了,只能在底下为他安排一个……

        其实,阿捡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的时候多了去了,能有片瓦遮头不管是什么样的房间都无所谓。

        他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不直接让他和师父住一间呢?后来想想有地方住就不错了,也就没有多问。

        天放晴了多日,地上的雪都化成了水,东入了湖,天气渐渐炎热了起来,终于像是三伏天该有的天气了。

        子虚上人的病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外边的事都让阿捡去做,自己成天窝在他们宿着的金缕别馆里念念书喝喝茶,与邻里住客宣宣法事,因着住宿费用不需要费心,每日还时不时会收到些琥珀姑娘给备的昂贵点心,子虚上人终于是胖了,本来只是晨练的,现在每日傍晚的时候也开始出门散个步什么的。

        散步就必然能听到些八卦。

        八卦说几日前的晚上,也是奇怪的天气。那雷声打得好像恨不得把地都给劈成两半,然而却只是干雷,多日来连绵的大雪反而是停了。

        但是隔日,本欲上山砍柴的农家却在崇华山脚下,发现了一个数丈来宽的大坑。住在附近的村民围着那坑一研究,才想起说那天晚上伴着雷声似有古怪的叫声,像是什么怪物在打斗。

        然而,人们却在大坑之中发现了黄金,事情一下出现了急转。

        毕竟黄金是人人都喜欢的东西,人人都喜欢的东西怎么会是怪物留下的呢,于是纷纷言论谈说着天降祥瑞,这是明主在世的征兆。

        子虚上师听闻这怪事,本来说要亲自去看看的,但这舆论风向一转,事情就被直接交到了内务府的手里,大坑周围迅速围起了肃穆的人墙,人们再接近时,就只能得到一声大喝:“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皇帝大臣们的注意力都在能挖到多少金子扩充国库上,皇城里的妖邪一下子好像没有那么重要了,那些招揽来的能人异士们一下子闲了下来,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就只能惹一些事端了,看护皇城的金城卫和衙门衙役的工作量顿时翻了一翻,再也不得空坐那酒肆茶馆听说书了,这就导致了瑞安城里本来几家生意很好的酒楼茶楼一下显得冷清了起来。

        这些酒楼茶楼的大老板们其实也不差钱,店门挨着店门自然相熟,平时就攀排场攀老婆攀女儿攀关系,这会子自然要攀人气了。

        据说东门街上那些较大的茶馆茶苑里的千金小姐们不似别家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听的故事看的书多了,都有各自的主见本事。不知哪家的千金和她爹爹计较说,别家门店门可罗雀,自家门店此时若能人声鼎沸,那是要多扬眉吐气有多扬眉吐气。

        于是,充人头的行业应运而生。不知这是千金小姐心善刻意为之还是阴错阳差,反正给灾荒年那些食不饱腹的底层人们带来了些许的安慰。

        对于玉尾湖畔巨兽的传闻纷纷,阿捡念想到那妖女颇为放心不下,乘着师父说要闭关几月参看一番,他便揣着两个馒头往那破庙的方向赶去。然而,刚行至半路,就撞上了寻短工的人群,被挤进了茶楼里充人头听说书。

        一听闲坐半个时辰就有两个白面馍馍拿,阿捡刚迈出楼的脚又踏了回来,他安分地寻了个位置坐下,怕被收钱便有些拘谨没敢像别人一样给自己倒茶。

        这日,说书先生要说的故事的主角,是那新上任的木州太守刘子烨。

        近日来,宇夏朝祸事连年,人们私底下都说,那是因为夏文帝荒淫无度,触怒了上天。而向来怪事颇多的木州却是一反常态的太平,那则是因为新上任不久的木州太守刘子烨是位青天大老爷,老天爷不忍心为难他。

        刘子烨本名刘安,原本也是木州人氏,家里是做渔家生意的。据说小时候调皮捣蛋,有次瞒着大人暗藏在出海的渔船上,随着出了海,回来后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嘴里含糊着一会喊什么“尾巴”,一会喊什么“龙”。

        家人请了不知多少的大夫,然而药石枉然,眼看其就要绝命了。这时不知从哪冒出个额上带着黑疤的算命先生,闯入他家宅看了他一眼,便说他冲撞了龙神,需要改名换姓尽快离开此地,才可保命。

        刘家父母本是买卖人,这一听,铺子也不要了,匆忙收拾了些值钱的东西,连夜带着他离开。然而举家刚搬到翰州界内,人就退了烧醒了,嚷嚷着肚子饿要吃东西了。

        刘家父母对着天跪谢算命先生的灵言,刘安却很是不满,说他虽然睁不开眼和口,但都听得到看得见,那算命先生额间的那道黑疤分明和吓唬自己的恶龙长得一样,他还想趁他们不注意,要拿自己手里的宝珠子,还好自己握得紧。

        刘父问他手里的珠子是哪来的,刘安愣了愣,却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看他大病初愈,父母都以为他又在说胡话了,也没当回事。刘家很快在当地安顿了下来,重新做起了小买卖,而且还按着那算命先生的话,将那刘安的名字改为刘子烨。

        也不知是他一直收着那颗“看起来很吉祥”的珠子真有福气,还是梦龙成龙的缘故,祖上几代连个捕快这样芝麻绿豆点的官都没出过,到了刘子烨这儿却是亨通得很,在学馆念书,因为品性贤良、聪慧过人,而格外受从朝廷退下来的老夫子的赏识,一路举荐直上,未到而立之年,已被任为木州太守。

        自刘子烨上任以来,颁的都是惠民的良政,行的都是安民的良策,举的都是贤才,虽然说木州时不时会发生一些“下鱼下□□下珍珠”,“旷野一夜之间莫名冒出数十丈大坑”,“水上渔船行在风平浪静的湖面也被掀翻”之类的怪事,但相比别处来说还真算得上是太平安康。

        这年的暮商之月,刘子烨告假随母亲护送父亲的棺椁回乡入葬。怕麻烦未告知县里的知县,只是差了丫鬟将旧处打扫了干净,陪着母亲住些时候念念父亲。

        但从他住回家之日起,就一连数日夜不得安寝。

        一素衣黑发的女子夜夜入他梦来。

        第一夜,月明星稀。

        她背对着他坐在遥遥的一块礁石之上,一头黑长发半拢至胸前,显出窈窕纤瘦的窄肩细腰。刘子烨问她是谁,这又是什么地方,她不答,亦不回头,就那样端端地坐着,看着水面发呆。

        刘子烨向来不好女色,加上样貌清秀灵气,夫子及同窗背着他八卦时,有人揣度他是女扮男装,有人揣度他好男风,背后不知想了多少鬼点子来求证。刘子烨往往随他们闹,见他们玩得过分了,才使点招绊一绊他们,让他们知难而退。

        或许是那背影似曾相识,却不知何时见过,刘子烨很想看看那女子的脸。他尝试着想要迈步走过去,但突然河水大涨,向着他淹过来。

        刘子烨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突就从梦里醒了过来。只见腰间的宝珠自己幽幽发着光,斑驳流离不似凡间物。

        第二夜,海水漾漾。

        她依旧背对着他坐在遥遥的礁石之上,一手拢着发,一手梳着辫,哼着歌谣的声音婉转,如叮咚泉水般的清澈动人。

        刘子烨听得入神,他试着趟水向她靠近,但如何走,瞧她都在离他百步的礁石之上,婷婷如出水的莲,可望而不可及。

        第三夜,星光漫天,萤火也漫天。

        她披肩的长发被金色的花样繁琐的簪子拢着,清浅的纱裙换成了顺滑的红绸。这打扮看着似……嫁装。

        长袖子挽到了胳膊肘,露出白到发光的一双素手。她咯咯地笑着撩着水花玩地欢,面前的水中偶尔有奇异的金光闪过。

        这次他站在她侧对面,呆看着她未出声。但那女子好像感觉到什么一样,突然转过头来:明眸如星,黑发如瀑,盈盈一笑。

        刘子烨只觉周遭星光水色尽失了颜彩,在梦中竟然也怔了神。

        她就那样望着他,以一种认识了很久的眼神。他移步过去,这次一点点,他离她越来越近。

        然而倏忽之间黑云压城,风雨大作。翻滚的黑云之中,一条额间裂着黑疤的白龙张着血盆大口嘶吼着向他猛扑过来,那龙的尖爪勾了他腰间的配饰而去,他被吓得跌进水中。

        刘子烨被吓得惊醒,只觉周身衣裳全然湿透,头昏沉欲裂,再睡去竟就生起病来,连着数日高烧不退。半梦醒中,他感觉自己自己竟如浮萍一般游离在水域当中,耳边隐约有大夫的叹息和家母的哭泣。

        “原来你在这。”叹息声和哭泣声淡去,女子的声音轻柔如水,拨开迷雾而来。

        一双凉凉的手搀起他的手臂,往上游去。他睁开眼睛,望见一双巧笑倩兮的眼睛和海藻般蜿蜒的长发。隐约似有什么金光,他还没来得及低头仔细看,眼睛突然被不知哪里来的水草给蒙住了。

        “不是你该瞧的。”一个冰冷而威仪的男子的声音突然传来,又如风一般突然消散在耳侧。

        那女子似乎并未听见这声音,一面带着他往上游去,一面自顾自说着话:“本应与你结缘,了断我族与你族的牵连,奈何良人已择……你不该闯我故梦,但这是娉珠的错,他也不该吓得你离魂,这算我们欠你的,日后必还。”

        她的话音刚落,刘子烨只觉得面上一凉,似已出水。他猛一睁开眼睛,扯着面上的水草大口喘着气坐起身来。环顾周围,竟是自己家中,手中扯的也不是什么水草,而是被汗水浸湿的寝被。老母亲手里的汤碗落在地上,扑在他怀里痛哭,下人们高兴地叫着大夫往外跑。

        刘子烨脑袋发蒙,他努力回想那女子的眉眼,却朦胧似隔着长纱,如何都记不真切。再摸一直随身戴着的珠子,竟然也是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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