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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破烂的人(上)


“对有些人来说,活着就像睁眼望太阳。”

        ——科塔萨尔

        面对斜倚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霍铭非,我坐怀不乱:“我现在不能喝,马上法语quiz。”

        那是一个线上口语小测,计分的。

        霍铭非说:“没让你喝。我喝。”

        我没理他,继续开电脑。

        我打开邮箱,找出老师发来的小测链接,一会儿我要根据里面出的题,讲三十秒法语,录下来,再给老师发回去。

        由于开学已经几周,老师加大了题目难度,让我们每个人讲讲自己想学的专业。

        我拍了拍霍铭非:“把电视关小点声。”

        他不情不愿道:“你不会去卧室吗。”

        我反问:“你不会去卧室吗?”

        霍铭非在沙发上,突然挺直了腰板,好像要跟我干一架。可是随后,我发现他却只是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啪嗒一声把电视关了。

        客厅里余留一片沉默,海底世界般的沉默。

        我反倒有些紧张,只好对着电脑屏幕,喃喃自语练习起了我早已准备好的法语:“我叫夏橙,我想学习的专业是计算机科学。在高中时,我曾经研究过自动驾驶汽车的视觉识别算法。举个例子,当一辆自动驾驶汽车,面对人行横道上闯红灯的老人时,是应该急刹车,还是应该撞上去呢?如果急刹车,后面的车追尾,就会造成无人车的乘客受伤。如果撞上去,那么闯红灯的老人必死无疑。老人闯了红灯,可是罪不至死。但如果为了保护老人,而让无人车的乘客受伤,那么这个乘客也是无辜的呀……面对这种两难的选择,无人车的算法,又该怎么样设计呢……”

        练习了几次,我让霍铭非登陆了他邮箱,还小心谨慎地把炸鸡的小票糊在他电脑摄像头上。

        我知道这个小测可以不开摄像头的,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老师看见,我身后的那个年少多金、颐指气使的男孩子,才是学生证上的mingfeihuo。而我,只是个冒牌货。

        那就完了。

        我点开链接,小测界面加载得很慢。而霍铭非葛优瘫在沙发上,踹了我一脚,命令道:“快去拿啤酒。留两听,剩下的搁冰箱里。”

        “我要考试呢!”我皱眉看着他,这人不可理喻。

        “还没加载出来呢!”霍铭非吼我,还微微支起身子,对我挥了拳头。

        “操,那加载出来了你按暂停叫我。”

        我走到车库,把霍铭非新买的啤酒拆箱,然后一听一听整齐地摆放进冰箱。

        啤酒全都放完后,我拿了两听走回客厅时,正好听见霍铭非对着电脑在叨叨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是我从未听过的认真而低沉。

        那是一连串熟练的法语,而我只认出了他说的最后一个词:“……l\"été。”

        那是法语里,“夏天”的意思。

        这时霍铭非也发现了我。他“啪”地一声飞速合上电脑,倒回了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我瞟了他一眼,觉得他的表情十分做贼心虚。

        “你干什么了?”我愤怒问他。

        他不理我。

        我说:“你登了我的quiz?”

        霍铭非狡辩:“什么就你quiz!这是我的quiz!我选的课!”

        对啊,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更怒啊:“你都会说法语了你还选个屁!”

        为了他,我每天八点去上法语课,每周上五天,每天上完课回家,还要做小测、背单词。结果到现在才发现,原来霍铭非根本不需要这门课,他早都已经会说法语。

        霍铭非张着嘴想要辩解,像一只被困在岸边努力找回呼吸的鱼。

        最后他低声说:“你不会啊。”

        我无语,看了他半天,最后拉开啤酒罐,咕咚咕咚把啤酒倒进高脚杯,又咕咚咕咚全部喝光。

        霍铭非家连个喝啤酒的杯子都没有,我们只能把厨房玻璃柜里用做摆设的高脚杯拿来装啤酒。

        而躺在沙发上的霍铭非用脚指指桌上的炸鸡。

        我不再跟他纠缠法语课的事,反正他整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他这个人,根本是以整我为乐。

        我打开炸鸡袋,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我捏起块鸡翅开始啃,我猜霍铭非应该更喜欢吃鸡腿儿。

        毕竟外卖是他点的,那我就把鸡腿留给他吧。

        霍铭非挑眉问我:“就喝一听?”

        “我?”

        我心想,原来他的意思是让我陪他一起喝酒?

        害,嫌一个人喝酒太寂寞了呗。我乐了,又拿起一听,喝了起来。本来我在他家,还有点拘谨,可是两听啤酒下肚,气氛渐渐松弛下来。

        我靠在沙发上,保持跟霍铭非之间的距离。那是个新买的三人沙发,所以容纳我们两个体型都偏瘦的男孩子,还算绰绰有余。

        霍铭非看我喝酒的样子,撇了撇嘴:“你可别喝多了啊。别吐我家。”

        我冷笑:“你喝多十回我也不会喝多的。”

        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毕竟从小跟我爸拼酒。

        霍铭非见我那样子,倒好像是来劲了,一听接着一听,一听接着一听。

        我不断地往返于厨房和客厅,拿冰啤酒给他。到最后,我索性把车库里还没开封的一箱啤酒,给搬到了客厅来。

        我开始怀疑霍铭非是个反向的水龙头,专门喝酒的水龙头。

        我压根也没想劝他。反正,他喝多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等电视又重新被他打开,播放到人类进入海底世界残忍捕捞海豚时,霍铭非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喝多跟我的关系。

        他突然发力,毫无征兆地从后面扑上来抱住我,把我按在沙发上啃。

        啃到一半他开始哭。

        我当场宕机,慌了。

        “霍铭非你别哭。”我说:“你是哪里不舒服吗?肚子疼?酒精过敏?”

        我一边要努力躲开他啃我的嘴,另一边按他的每一处内脏:心肝肺、脾肾胃,五脏六腑。

        也不知道他是哪里这么疼,才会哭。

        霍铭非这样平时除了生气连一点表情也不露的人,竟然喝多了酒开始哭。

        我没有觉得这是反差萌。

        我开始怕被他杀人灭口。

        我仔细回想,我刚才在他的车库里,有没有看到挂在墙上的枪。

        我看电视上一般有步木仓的美国人都会把步木仓挂在车库,可我刚才在车库,只看到四面白墙。

        这么说来霍铭非现在能袭击我的武器应该就只有手木仓。

        只有……手木仓?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世界和霍铭非的世界渐渐交错,说起“手木仓”这种东西,用的修饰语竟然如此轻描淡写、稀松平常。

        我要赶快修正,不能小瞧了手木仓。如果霍铭非想要灭我的口,一颗价值五美分的沃尔玛子弹,已经绰绰有余。

        不幸中的万幸,霍铭非没哭几声就睡过去了。

        我把他放倒在沙发上,把空调调成定时,然后给他盖上毯子。

        我还在他旁边放了瓶矿泉水。

        突然之间,我觉得他好像一个植物。

        他和他那不知道哪年留的圣诞树一样,都濒死需要照顾,需要不请自来的阳光和雨露,需要我这个不速之客。

        这时我才觉得他有点萌。

        就这酒量,还敢拦我的车,还敢让我给他拿啤酒。看我下次不喝得他找不着北。

        我想我也有点醉了。

        我跪在沙发旁边,探身到霍铭非身上,用手轻轻抚摸他嘴唇。

        有点干,爆了皮,我于是喝一口矿泉水,堵住他的嘴唇,慢慢给他灌下。

        视死如归的表情,好像是我下定了决心正要喂毒酒给他。

        做完这一切,我告诉自己,这是必须的,理所应当的,也可以算作是我施舍他。

        如果霍铭非醒来竟然鬼使神差地想起这事,我会掷地有声地向他解释:对于照顾植物和鱼类,我都有丰富的经验。

        他只配这样被对待。

        他只配被丢在沙发上,正对空调出风口,灌下一杯矿泉水。

        他只配被我轻轻地亲吻而非深深地亲吻。他只配粗鲁地做而不是温柔地做。

        他只配要永远这样无知无觉、无忧无虑,只在酒精的刺激下才将平生委屈事拼凑再堆积,然后哭哭啼啼。

        我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委屈。

        我觉得纯粹酒精作用。霍铭非那种揍起人来拿别人的命不当命的人,能受过什么委屈呢?

        他爸是霍志。谁敢,又有谁能委屈得了他呢?

        那晚,我睡在霍铭非的车里。因为我不敢睡他新买的床垫,更不谁他的卧室,怕他有洁癖、嫌脏。

        第二天早上不知几点,我突然听见有人在敲车窗玻璃。

        霍铭非敲了半天才把我敲醒,他满脸愤怒:“谁让你睡这里的!”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早已学会不跟他争辩。

        他又说:“不能在车里睡觉你不知道吗!不通风,搞不好就死人了!”

        我指指中控:“我都没启动啊。”

        所以一整个晚上,我被车库里的冷风,吹得流了鼻涕。

        霍铭非愣了一愣,拉开车门,然后表情严肃地说:“我有事跟你说。”

        说罢,他自顾自走回客厅。

        我也跟了回去,只是不想在沙发上坐下,便站在他身前,抿着嘴唇心虚地看着他。

        我想他或许要跟我摊牌,或许要说,做可以,开他车也可以,甚至住他家都可以,但是不能动歪心思,不能吻他。

        我们只可以有不纯洁的关系,却不能有罗曼蒂克的关系。

        只可以有互相需要的关系,但决不能互相依赖。

        然后我听见霍铭非一字一顿说:“那傻逼把咱俩举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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