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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平日


今年冬日极寒,总是大雪纷飞。我虽身在含音殿,但也能知外头要废黜皇嗣,改立武承嗣为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陛下心意有偏是事实,却迟迟不曾决断,大抵上还在观望东宫的举动。

        而东宫,平日里的生活已是清淡如水。虽然不知皇嗣在忙些什么,但听皇嗣妃整日与窦德妃一处闲谈,也知皇嗣虽不会主动辞让嗣君之位,但对眼前的局势也是无可奈何。

        除去偶尔入大明宫参拜、侍宴,各位郡王郡主们宛若金丝雀蓄养笼中,锦衣玉食之下,不见一丝灵动之气。

        不几日,便是临淄郡王的生辰。可眼下也不宜大摆筵席,只在窦德妃殿中的惜碧阁设了家宴,莫让孩子觉得冷清。临淄郡王已是懂事,知道如今不比往常的生辰,倒是带着金仙、玉真两个幼妹,换上戏装,扮演一出影戏,博得父母兄弟会心一笑。

        他虽年少,却身姿俊逸,眉目更生得极为好看,那一板一眼,聪慧灵透,实在惹人喜爱。窦德妃眼见生子如此,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永平郡王为三弟献上一曲清笛,学了数日,他的技法也日渐醇熟。眼前,他正站在一处梅花屏风前面吹奏,身后是银装素裹的宫城。那曲声婉转,竟引得雪中觅食的鸟雀振翅而飞,抖落树枝上的数重积雪。那景象,美不胜收,一曲完毕,众人喝彩,久久不息。

        “这是哪里的好笛声?今日是三郎的生辰,怎么也不邀我前来一处同乐?”忽然,一个声音顺着殿门传来,是太平公主,携了幼子薛崇简,还有上官婉儿一道前来。

        “太平,你怎么来了?”皇嗣脸上漾起笑意,众人也连忙起身,向公主见礼。

        “姑母……”临淄郡王扑到太平公主的怀里,公主揽住他,“三郎生辰,姑母给你带了礼物。”于是,太平公主将两方徽州好砚,以及几条上贡之描金乌墨,拿了出来,递给郡王。“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写字爽利,平滑周正,给你用最好。”

        “谢谢姑母!”临淄郡王细看了礼物,欢喜得很。如今东宫的供奉不及往日,连皇嗣也用不到这样名贵之物,太平公主自然是送到了郡王心坎儿上。

        “成器,你的笛子吹得越发好了。大老远听到,姑母都忍不住停下脚步,定要好好品读了才好。姑母不善刺绣,但不怕你挑眼,给你新绣了一枚玉坠,你若喜欢,便系在这玉笛上,更见风雅。”她又招呼永平郡王,这礼物虽然不重,却更见姑侄之间的亲情,一时间让人觉得她对两个孩子的疼爱难分伯仲。

        “公主破费了,快请上座罢!”皇嗣妃连忙起身,和窦德妃一处让着公主,让她紧挨皇嗣坐到主宾的位子上。

        “殿下、嗣妃,陛下给临淄郡王的礼,今晨已经送到东宫了。奴婢今日可是跟着公主来沾些喜庆的,这礼物缺了,改日补上。”上官婉儿微微欠身,说话滴水不漏。

        “婉儿不必客气,你若得空,常来常往,随便些更好。”皇嗣微微笑着,连忙命身侧的宫婢伺候婉儿坐下。她虽无册封,地位却是与众不同的。

        “婉儿昨日在我府上,宴饮之时做了令官,一处闹到五更天方歇。今日在旦哥哥这儿,不如也行些酒令?你这宫中平日冷清,难得热闹一回。”太平公主先饮了一小口酒,笑道。

        “太平。你整日游宴,歇上一天也罢。”皇嗣笑着微嗔,他和太平年龄相近,自小感情最好,如今各自成家,但言语之间也满是疼爱。

        “这般日子,若再不自己寻些乐趣,那也太过乏味了,对孩子们也不好。他们金尊玉贵的,总有自立门户的时候。”

        太平自顾自地笑道,皇嗣示意她莫要顺着说下去,又吩咐素春去按着公主的吩咐准备。

        太平环顾四周一看,“哥哥,我说你什么好?这些年了,你这宫中人这么少,连个酒令都行不起来。不如再去唤些人来,也热闹些。”

        “太平……”皇嗣拦住了公主,“不必大张旗鼓。既然是家宴中行些酒令,那东宫上下,无论是谁皆可一试。若真有有才华的,能助助兴也好。”

        太平自然知道皇嗣的意思,陛下不愿皇嗣私见外臣,又何必因享乐引来麻烦,连忙改口:“哥哥说的是。那便请这东宫中自觉有才,能行酒令的上前吧。无论内侍宫婢,若令行的好,本公主重重有赏。”

        一时间,太子的两位孺人崔氏、唐氏,一位承衣王氏也在席间坐下。太平尤嫌不足,知道宫中乐师安金臧在府,也一并唤了他来。左右盘算,还差一人,正是犯难之时。我见皇嗣向我微微点头,我会意。便上前一跪:“奴婢也愿一试。”

        我一上前,席上的许多双眼睛,倒一齐看向了我,我听到上官婉儿才跟太平嘀咕一句,“真不凑巧,团儿今日病了,不然有她前来,倒是正好。”

        皇嗣妃面露嫌弃,“今日是什么人在座,你可看清了?若是粗鄙之语,扰了殿下与公主清听,必不饶你。”

        太平公主倒不这么认为,“诶,这宫婢能有这勇气,想来也有些才学。刚才哥哥已说过,东宫上下,皆可一试,不如就让她来吧。你叫什么?”

        “奴婢名唤靖汐,是皇嗣妃身边伺候的。”我低头道。

        “起来吧,到这儿来。酒令无尊卑,坐下吧。”她轻轻点了点头,露出微笑,好像对我很是熟悉似的。

        上官婉儿见人都齐了,便居中举起行令之物,说了规则出来。她先起七言一句,再用骰子骰出点数,数到的人对韵吟咏一句,因是冬日,咏颂之物不可少冰、雪、霜、梅四样。若判官说对得好的,可令席间人表演才艺,以娱宾客。

        这行令于她而言,轻车熟路,不一会儿便将气氛烘托了起来,席间笑声爽朗,宫婢们斟酒也此起彼伏。

        皇嗣、德妃皆已对过,婉儿只说皇嗣的好,皇嗣便要安金臧献琴曲,安金臧乐得一弹,将《广陵散》弹出精妙的韵味。德妃辞藻上稍稍逊色,便自饮一杯,笑命宫婢去给临淄郡王添些热茶,提醒他莫要光顾着饮酒。

        不一会儿,骰子便投到了临淄郡王,他小小年纪,竟也对得出彩。婉儿赞不绝口,让他指一人出来献艺。我便知道,我肯定逃不过了。果不其然,他想都没想,顺手一指,“靖汐,你既来行令,到如今也未对上一句,还有什么会的,莫要藏着掖着。”

        我不禁笑起,其实刚才我自告奋勇,虽是有皇嗣授意,但心中却也想着,能借此机会送临淄郡王一个寿礼。他平日时常对我示好,也让我感受到不少温馨。

        “奴婢幼时曾习琵琶,今日便献丑弹上一曲,为三郡王贺寿。”语毕,我便起身来到乐工的席上,要了螺钿琵琶怀抱胸前。

        我弹的并非宫中惯听的成曲,而是将民间小调细细雕琢,又融合了燕乐的旋律而成。其中有一段,正是那日临淄郡王在我家中安睡之时,我一遍遍为他哼唱过的。

        我瞥见皇嗣的目光,带着悠远而宁静的目色,不知他是否还记得,也愿这段新曲能让他感到轻松快乐。临淄郡王早已听得入神,他的眼中闪着光,若不是家宴,他估计会一跃来到我的身前……

        我信手轻弹,也陶醉其中,直到一曲罢毕。太平公主也啧啧称赞:“靖汐,这曲子不错。若将这谱曲交给宫中乐工修改,怕会成为惊艳之作。”

        “谢公主。奴婢愿将谱曲写下,其实,都是源自民间的佳音,奴婢不过是将他们集在一处罢了……”

        “靖汐!你弹得可真好!我竟不知你还会这个,若得了空,便常常弹来我听。”临淄郡王拍着手,不住地赞道。

        “是……郡王想听的时候,吩咐奴婢即可。还请郡王投掷骰子,接着行令方好。”我连忙说道。

        他高兴得嗯了一声,骰了出去,仔细一数,到了永平郡王,他却正在愣神,被众人一笑,他才问刚才说到哪里,知道该他对句,不用多思,出口便已吟成。

        那日酒宴竟从正午直到夕阳时分,有了太平和婉儿,众人玩儿得尽兴。崔氏、唐氏两位孺人难有侍宴之时,也乐得花些心思,讨皇嗣和嗣妃的欢心。我也被骰到几次,还和婉儿连着几次对上。我的辞句,虽不如她的精妙,但也绝不输一般的皇室贵女。何况我还隐了三分才气,让自己尽量谦卑恭谨,不那么出挑。

        众人散去,我却也再不复能与主人同座的待遇,和惜碧阁的宫婢一同收拾杯盘碗盏,好一会儿方回。正是腰酸背痛之时,却听永平郡王唤我,只好快步前往他的寝殿。

        “大郡王。”我躬身行礼,看他有些酒意,却仍在案前读书。他不曾允起,也不曾理会我,倒让我拘着礼在他身前很久。我不知缘由何在,总觉得独自面对他之时的感觉奇奇怪怪。

        “想不到你还有这般才华,果然出身豆卢氏族。”他终于开口说话,可只这一句便足以令我难过。我获罪入东宫,去姓为婢,几乎不曾再听到过豆卢二字。

        “奴婢不敢,如今不敢再忆从前之事,也请郡王莫要再提。”

        “既然不敢再忆,为何又将那日所唱编成曲子,献给三郎,讨他的欢心?”

        “大郡王……”我惊讶于他也知此曲的来历,我揉碎在其中的旋律竟瞒不过他。“奴婢只是想给三郡王一个寿礼,并无别的意思。”

        “但愿如此。你既为宫婢,便该做宫婢分内之事。我想,母妃已经多次教导过你。你若还不明白,难道要本郡王亲自教你不成?”

        “如此小事,怎敢劳动大郡王。大郡王读书明理、修身养性要紧,若觉得奴婢侍奉不周,交给管事娘子责罚即可,便是连皇嗣妃也不必惊扰的。”我不知他究竟心中何意,觉得郁闷,又累,不想和他周旋,仗着那日相识之时我读不懂的眼神,竟出言如此。

        “你……”他果然有些恼怒,“先齐家,后平天下,你难道觉得本郡王连个宫婢也管不了吗?你今日,便在这里伺候,不许回去。”

        “大郡王……”

        “怎么?你不愿意?更衣、盥洗、侍读、守夜,一样都不能少。”说完,他便张开双臂,等着我为他更衣。

        我心中无奈,他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可他若只让我伺候这些,我也是不能推诿的。只好跪下身来,替他换上舒适的衣袍。

        此后,他便不再多说话,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主人的样子,任我服侍。可这守夜,却是太难。平日里都是内侍们轮流值守,且白日里都是歇息的。而我今日已疲惫不已,哪里经得起在一个薄薄的蒲团上,陪坐一宿。

        可这却由不得我,我为他放下帷帐,便开始一夜漫长的煎熬。照规矩,我不能倚靠任何东西,防止自己睡去。见他呼吸平稳,我才感受到周遭静夜,冬日刺骨的冰冷袭来,我不禁蜷缩起了身体,泪水也忍不住涌了出来。

        我不禁回想起这些日子。我自己,一个微不足道之人,也已经身陷无数次莫名的痛苦。而他们,虽然也不能事事由己,但至少还有皇子皇孙的身份庇护,我大可不必在此悲天悯人。我也想到皇嗣,不知他是否能在今夜安睡,不知他是否还在挂念我,再加回护之情。

        窗外又下起了大雪,清透的雪花不知疲倦地飞舞,泛着微薄的天光。我忽然觉得身子一阵滚烫,打起冷颤。想要坚持,却一下子支撑不住,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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