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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惜情


如今东宫各处的侍奉越来越辛苦,大抵一人顶着两三个的差事。而我和青棠,几乎从早到晚,每日累得腰酸背痛。皇嗣身旁也只剩了四人,他还又将两个宫婢遣到窦德妃处,照顾幼子幼女,只留素春、秋晴两人照应左右。

        可见突然的变故也让贵人们心中胆寒,不知陛下究竟是何圣意。难道真如外界所传一样,不日将要废黜皇嗣?

        我好容易安顿完含音阁中的琐事,便被皇嗣妃遣去清思殿里,为皇嗣送些吃食。永平郡王一早便去跟着安金臧习曲,我路过时遥遥一望,看他闭目横吹,竟将一曲《铙歌》吹出苍凉的感觉。我刚要上前提醒他勿要轻易作此悲音,笛声却戛然而止,同我心有灵犀一般。

        “殿下……”我躬身向皇嗣行礼。他在案前深究典籍,可却不时地向窗外张望,好像在等着什么似的。见我进来,他也心不在蔫,命我将东西放在一旁,也不曾命我退下,我只好侍立一旁。

        我不曾见过皇嗣脸上有过如此焦急的神色,直到素春匆匆赶来,面露悲伤,将一枚珠花递给皇嗣。“秋晴……”他一时捂着心口,悲怆地喊道。

        “殿下……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我感觉不妙,慌忙扶住他。

        他的泪水涌出,示意素春关上殿门,方才说道:“岑长倩,因反对立武承嗣为储,被诬谋反而下狱,性命危在旦夕……这几日的营救皆不得法,只怕母皇心意已决。他与我是多年的故交,我本想施法一救,不想却害了秋晴。”

        “殿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会是秋晴?”

        “是我,命她去将一封训诂之书送去狄仁杰府上。原本以为天衣无缝,可谁知,还是被人抓住了把柄。”

        “训诂之书为何能成为把柄?送此书到狄相府上,他又如何能知殿下之意,出手相救呢?”我一听其中必有玄机,这一来一回,旁人竟是不懂。

        皇嗣和素春对视了一眼,等了半晌,方才对我说道:“靖汐,你若听到下面的话,就真的再也无法逃脱了。生是东宫人,死是东宫鬼。本王的身家性命,妻子儿女,你都要拼命守护。你可想好了吗?若你不愿,本王不会勉强……”

        难道这其中还藏着我不知道的大秘密?我的脊背不禁冒出一阵冷汗,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他拿起桌上的训诂之书,将其中的密钥指给我看,何字何形为何意,原来都有说法,而能识得这套密钥的人,都是皇嗣的心腹,能将他的意图传递出去,而外间的消息,也都尽数换成训诂之书中的文字,再回到他那里……

        我惊恐万分。原来他也并非全然无所作为,而也在小心翼翼地布局着,行在暗处,和他的母亲周旋。怪不得,他看似不理外间事,可从来不曾失去李氏旧臣之心。除去他出身高贵,名正言顺之外,也得益于他在用自己的方法,编织着一张无形之网,以待时机。

        “日后,素春会一一教你。我原本不想冒这个险,也不愿你无辜地牵连进来。可如今,我也没有办法了。”他叹了口气,那音调竟不是郑重的托付,而是无奈的挣扎。

        “那,秋晴……”我忽然想到秋晴,她定是熟知密钥的。而今日去为他送信,便丢了性命……这足见其中自有险恶万分。

        “是魏王的人所为。”素春上前一步回话道:“殿下,此事既然不是陛下授意,若能将此事传入宫中,让陛下知道魏王的无所不用其极,便能重重给武氏诸王敲上一锤。说不定岑侍郎也能得救,狄相也有多一些周旋的时间。只是东宫出入不便,若是魏王盯得紧,又有陛下的人在暗处,就不能再用此法了。”

        “你说得不错,那要如何是好呢?”素春一席话,说得皇嗣左右踱步,我能感觉到他的情急,以及刚刚失去秋晴的痛心,足以让他心烦意乱。

        “既然不能出去,不如,就让外面的人进来?”我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一个法子,便对皇嗣说道:“上官婉儿……也许今日会到东宫附近来。不如,趁此机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来到东宫?她若能传话给陛下,自然要比旁人妥当。”

        “她为什么会来?靖汐,你是怎么知道的?”皇嗣一惊,不禁问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此法是否妥当,觉得自己冒失了,便小声说道:“奴婢那日听宫教博士讲过。上官婉儿每到冬至,便会到东宫外,绕着宫墙行走。为的是,祭拜当年的……太子贤。”

        的确是这么回事,当年,上官婉儿亲笔写下废掉太子李贤的诏书,又当面宣旨将他流放。这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你说的是。”皇嗣听到太子贤的名字,倒吸了一口冷气,想来他们兄弟无一能有顺遂的命运,他是唯一仍在宫中的皇子,却也如飘萍一般。“我倒忘了。的确是这样。婉儿……也是大胆。这些年谁也不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怀念二哥,却只有她。可是……照着往年的例子,她也不会轻易进入东宫来,只是外头走走罢了。”

        “奴婢记得,永平郡王最早习笛,便是随了章怀太子?既然如此,那不妨让大郡王吹出当年的教习之曲来。婉儿姑娘听了,只怕会藏不住心里的念头。若再适时打开宫门,便能水到渠成。那日三郡王生辰,奴婢奉命送婉儿出府,一路闲话,也算有一面之缘。奴婢自告奋勇,守在宫门迎她便是了。”

        皇嗣听了,长叹一声,“好,就用此法。此间的分寸情由,素春会细细说给你。不过,你切记要小心。婉儿不是寻常女子,虽心地公正些,但也不是能够事事轻易相托的,不要掉以轻心……”他向我投来信任的目光,说道:“下去准备吧。”

        “是……”我应着,转身走了几步,却忽然不自觉地回头望着皇嗣,我知道,是秋晴的样子浮现在我的眼前。虽是去见婉儿,暂时不会有杀身之祸,但我会不会很快就有这么一日……而这一切,如此飘渺,如此轻薄,究竟值得吗?

        皇嗣明白了我的意思,想来也是不忍,似乎还要抬手再叮嘱我,却又缓缓地放下,任我退出殿门。

        入夜时分,永平郡王便在东宫墙内吹起那遥远的笛曲,他吹得并不流利,只做当年初学时的青涩。这种感觉,恐怕只有他能记得。果然,过了一会儿,我便隔着宫门听到一阵轻细徘徊的脚步,似行非行。我便做开门洒扫的样子,吱呀地一声,将门环推出声响。

        “婉儿姑娘?”我故作偶遇的惊讶,然后躬身行礼。她果然一个人前来,脸上笼着不加掩饰的忧思。

        “靖汐?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你如今也做洒扫门庭的事了?”她见到我,倒自然得很,还不等我邀请,便大大方方地迈进东宫门里。

        “是,近日里,奴婢白日也要做的。眼下刚刚伺候完皇嗣妃,便接着没做完的差事再做。还有,永平郡王学了新曲,还想再习练一会儿,又不忍在内殿扰了父母歇息,奴婢便陪郡王来此处,也好一并服侍着,倒也清静。”

        她叹息一声,想来是见如今东宫人手这般不够,内里肯定也有不少委屈。可她并未多言,只是压低了声音问道:“皇嗣歇下了?”

        “想来还没有。姑娘可要一见?”

        “哦,不必了。你陪我走走便可,不必惊扰他人。”她摇着披帛一路前行。我才发现,在东宫,我根本不必为她引路,没有人比她还要熟悉这里。当年,她和太子李贤便常在这里一处读书、闲谈,想来也是一段美好而难忘的时光。

        就这样走了许久。她思念故人,目光中一直沉浸着忧伤,似乎怎样都寻不到一个能说正事的好时候。正当我心里有些焦急之时,她却在一处暖阁里坐下,说道:“你可知,秋晴,她是谁吗?”

        我吃了一惊。我并未露出马脚,她为什么会在此时忽然提起秋晴?难道她已经知道秋晴的事,还是在故意试探我?我摇了摇头,心怦怦直跳,不知道她要将话题引向何处。

        “秋晴本姓柳,是中书令柳奭之孙。当年柳氏一族因废王皇后而获罪流徙,她尚在襁褓,入宫为奴。”婉儿音调低缓,如此相似的经历,怕是唤醒了她内心的痛。其实还有我,何尝不是近乎如此?

        “她自幼服侍皇嗣,皇嗣亦对她有情,却因出身饱受忌惮。许多年来无名无分,只能身为宫婢。就连……衡阳郡王,也不知道秋晴便是他的生母……”

        “什么?”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原来二郡王李成义,竟是秋晴的儿子。可她从未提起过,待李成义也一向恪守宫婢的规矩……

        “自然是陛下的意思。难容柳氏后人诞育皇孙,原本要赐下堕胎药,被高宗皇帝拦阻了下来,便有了如今的约定。李成义寄在皇嗣妃名下,而秋晴,需在皇嗣身边终身为婢,不能与子相认,否则在岭南的柳氏一族,尽诛。”

        我直觉脊背发凉,从来不曾想到过,秋晴,那个有些古板,却事事谨慎周到的女子,竟是如此身世。我也不敢想象,当她面对皇嗣和衡阳君王的时候,要咽下多少委屈,吞下多少泪水深恨,才能日日卑躬屈膝……

        “你说,这是恩,还是罚?”她见我失魂落魄,像是早已看惯,一声冷笑。

        “奴婢不知……那皇嗣……他,既然心中有着秋晴,难道也不曾为他们母子打算吗?”我不由地想到皇嗣,尤其,他也有过称帝的时刻,那时,竟连自己心爱的人也保护不了吗?

        她摇了摇头,侧了侧身子,望向清思殿的方向:“这是根儿上的错,陛下如何肯饶?何况,这宫中最重的罚,不在身,而在心……”

        我的心宛若滴血一般,而她却忽然回头向我,几分郑重地说道:“人最怕有情,这个软肋,太容易被人利用。宫中更是如此。我是看你,大概也入了此途。原想劝你一句,不要淌这浑水。做个寻常宫婢,不过熬些辛苦的年头,等着恩典放出宫去。可一想,你也是获罪入宫的,便也没了这个指望。身在东宫里,哎,也许都是早晚的事……”

        我听着这话中处处的警示和提醒,被她说乱了心思。素春刚才所交待的说辞,早已不知从何说起。可婉儿此时,却紧接着一问:“靖汐,你今日特意地开门迎我,是有话要说?刚才我说了这么多,你若还有话,且已想清楚了,便说吧。”

        不愧是上官婉儿。我已然被她拿捏住了所有的思绪,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在东宫这么久,谁能无情?可这情深竟有几分?太子贤于她,怕是远远重于皇嗣和郡王们于我,她还不是亲手写下废黜的诏令吗?而我呢,此时,我还如何选?说,还是不说?

        可我并没有太多犹豫的时间,她那双深邃又空灵的眼睛正盯着我。事已至此,我想,恐怕我还是不能辜负……我在她身前一跪:“婉儿姑娘,靖汐冒死求姑娘,将今日秋晴之死禀告陛下……”

        我不敢直接指认便是武承嗣派人所为。如果陛下觉得蹊跷,只要稍稍一想,便能明白。

        婉儿听了,很快用手掩住我的唇,只是摇头苦笑:“你还是说了出来。你告诉我,东宫究竟有什么魔力?让人如此死心塌地?你究竟是为了谁?为了皇嗣?还是永平郡王?”

        “婉儿姑娘,奴婢不是为了谁,只是……就算只是护主,奴婢也当如此。”我听她这般调笑,更不好意思了起来,不知她葫芦里究竟卖了什么药。

        她见我红着脸,掩饰不住地尴尬,便不再难为。“罢了。此事我已知晓。不过,陛下面前,我不敢承诺什么,毕竟这是武家的事……但秋晴今日未了的差事,我倒是可以替她去做。狄相那,今夜也会收到消息。可结果,却未必能如皇嗣所愿。”

        “多谢姑娘!”我听她应下,连忙叩首道谢。她将我扶起,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记着。若不是今日,属于贤的日子,我绝不会答应。其实我已知道秋晴的事,才用刚才那些话来试探你,看你对东宫之情已有几何。我本不愿再为情字冒任何风险,可看你这样子,就好像看到了那年的自己,便也为你破个例。只是不可再有以后了,懂吗?”

        这是肺腑之言,我心中涌起一阵别样的感动,“谢姑娘提点,奴婢记下了。”

        “再若有这般冒失的时候,怕是没人护得了你。恐怕,也不会有人……还会为情回护,最后倒伤了自己……”她淡淡地说完,便起身离去。

        我也起身追了几步,她回头:“今夜我只是情不自禁,来到东宫怀念故人,不曾与什么人见过面。”

        “是……”我明白了她的用意,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去吧,皇嗣那……你去安慰安慰也好……”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一团黑影里,留我一人独对瑟瑟的冷风。忽然间,我只觉得无名的恐惧袭来,自己仿佛要被什么力量无情地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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