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我自十岁被卖入楚府，为奴为婢五年，今日终获自由身，翻来覆去收拾行囊，才发现自己除了两身换洗衣裳和一把唢呐，再无其他任何身外之物，甚至连一枚簪花都不曾拥有。
王妈将此前我赠与她的银钱饰品塞进行囊中，试图让我回去时能有些衣锦还乡的气派。
我心头一酸，试图拿出这些，既是赠与又怎可收回，可王妈脸色肃然，称她常年跟在夫人身边，看不上这些廉价的玩意儿。
我分不清她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赧然苦涩地摸了摸稍显丰盈的包袱。
秋花悲伤又羡慕，眼中噙泪拉着我絮絮叨叨说着些分别的话，我鼓励她也要好好干，夫人是好人，向来仁慈待下，她若是表现好了，一定也能获得赎身的机会。秋花听得两眼放光奋力点头，其实我早就知道她有心仪的人了，否则也不会每天对着那个荷包绣了又拆，拆了又绣。
走到门口，我哀求王妈能让我去见宝轩一面，王妈看了看天色尚早，终是应允。
宝轩是得知我即将离开的人中最高兴的一个，他身上伤势恢复的不错，已能下床走动，只是手上还有些使不上劲。
宝轩让我在扬州城等他几日，届时与他一同回乡，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我这才想起来，三少爷曾给宝轩的承诺。
与宝轩攀聊半晌，在他的开导下，我心中仅存的那一丝即将离开楚府的晦涩也淡去。是啊，我在难过什么？我即将拥有渴盼多年的自由，过上梦寐以求的日子，不过只是没能与三少爷当面道别而已，他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又怎么会在意呢，我又何必将自己看的那么重。主仆一场，我与楚家都仁至义尽。
与宝轩商量好汇合点后，我便随着王妈前往账房，王妈说夫人给了不少赏赐和银两，我高兴极了，脑海中已经开始想象我回乡之后，成为了一个富甲一村的土地主，翘着二郎腿坐在金灿灿的麦田间，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我的田我的地我的粮。
账房先生正在清点我的赏赐之物，王妈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我的手中。
“回去路途遥远，所幸有宝轩与你作伴，但他身子未愈，你们路上一定要好好相互照顾扶持，若是到了，记得托人写封信给我。”
王妈轻叹一声，我捏着手里的荷包，逐渐红了眼眶。
“王妈妈，我舍不得你。”
“去去去，你还是赶紧走，你这蠢物多在我面前一天，就多碍我一天的眼，记得回去以后涨些聪明，别再同在府里一样，什么事儿都上杆子往前冲。”
王妈白了我一眼，此时账房先生已将所有财物清点好，又转身从身后的盒子里拿出一张契约。
契约纸张早已泛黄，周身残破。就是这样薄薄烂烂的一张纸，承载着我们这些奴才的一生命运。
“王妈妈，您过目。”
账房先生将契约递给王妈，我凑过去想看看自己的卖身契是什么样的，可压根看不懂。
“没错，是这张。走吧，现在随我去衙署那儿把奴籍除了。”
王妈小心地将我的卖身契叠好，想交给我又怕我鲁莽给弄丢了，便自己拿着拢入袖中，我的心里暖暖的。
我跟在王妈的身后往外走，满脑子都是对将来的畅想，一时没注意账房的门口已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
王妈难抑轻呼，我不解抬头，却撞入一双满是星河的深眸当中。
“三少爷，您怎么来了？”
王妈后退一步，眼神中透着紧张和不安，三少爷没有回应，堵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睨视着我。
我回过神，是三少爷！他是特意过来和我告别的吗？我激动看他，他一身天青衣裳，疏朗若门外的朗晴天气，一头青丝如墨，发顶用一根白玉簪束着，衬得整个人雍容俊逸，翩然无双。
他应是路走得急，额间微微覆着层薄汗，鸦羽微微颤着，鸦羽下一双点漆般的眸子，里面透着深不见底的幽邃，比我见过的天边最亮的启明星还要明亮曜目。
如今，这样一双璀璨星眸，就这样一眨不眨的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看进眼睛里。
不对，三少爷从未见过我，他这样盯着我，是认出我了吗？
这些天的忠心相守没有白费，我感动的热泪盈眶，冲他扬起感恩的笑容：“恭喜三少爷复明。”
我预期中，以我最近和三少爷融洽的相处关系，他会温和地与我告别，说不定还会送我些饯别礼物。
可我预期失败，三少爷他面色冷凝，一双沉郁冰眸不肯离我分毫，只管将他玉管般修长好看的指节伸向我的面前，语调命令般不容置喙。
“拿出来。”
我一头雾水，下意识将自己的包袱递到他的手上，为了自证清白急急说道：“少爷，奴婢只有这些东西，都是夫人的赏赐和奴婢自个儿攒的随身之物……”
“卖身契。”
三少爷懒得听我啰嗦，一字一顿，冷然吐出这三个字，像是含着滔天的怒意。我一脸迷茫，卖身契？三少爷要我的卖身契干嘛？
三少爷似乎看出我的愣怔，转头看向王妈。
“在你那？”
王妈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张口欲言，最终却只是动了动嘴唇，将卖身契从袖笼掏出，双手呈给三少爷。
三少爷接过，展开匆匆看了一眼，便攥在手中，清冷而幽邃的眸光重新睨视向我，语调压迫而威严。
“谁让你走的？”
“是……是夫人的恩典……”
我不懂三少爷为何满脸怒容，那么好看的眸子此刻却透着满满审视，危险得令人害怕。
“你最好搞清楚，你是谁的丫鬟，只要本少爷不同意，你哪儿都去不了！”
啥？他们反悔了？
我错愕地张着嘴仰头看向三少爷，一时间竟无言以对，毕竟淳朴如我还没见过这般的人生险恶，竟不知道这些主子们出尔反尔的如此娴熟。
“三少爷……”
王妈上前一步，想解释几句，三少爷沉沉眸光朝她一凛。
“她没分寸，你也没有？来人！把王婆子带下去，杖罚！”
王妈浑身一颤，吸了口气：“老奴领罚。”
我震惊地看了看王妈，又看了看周身透着森然寒意的三少爷，终于反应过来，忙跪着挡在王妈面前，抓着三少爷的袍摆哀求。
“少爷，王妈妈年纪大了打不得，她什么都不知道，是奴婢，是奴婢自作主张，您要罚就罚奴婢。”
“你就这么急着走？”
三少爷鸦羽睫毛轻颤，遮挡住眸中阴霾。
我看着富贵等人已到门前，就要进来拖走王妈，赶紧一个劲儿地摇头。
“不走，奴婢哪儿也不去，求您别罚王妈妈，四喜求少爷……”
我跪伏在地上，双手紧紧攥着三少爷的袍摆，浑身抖如糠筛。
“三少爷，是老奴错了，四喜并不知情。”
王妈试图去掰开我的手指，我止不住的泪如泉涌，王妈平日里总是骂我，可我知道她有多在乎我，知道她要受罚，就像拿刀割我的心一样痛。
“不许哭。”
三少爷蹙了蹙眉心，冷然命令，我吓得一噎，忙用手背抹去眼泪，努力将哭声憋了回去。
良久后，三少爷轻叹一声，蹲下身与我平视，他星目离我咫尺，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我不懂。
“不罚便不罚，哭哭啼啼难看死了。”
说着，三少爷伸手，我不解，怔怔地看着他的手，又要什么东西？
三少爷无奈，伸手抓起我的手腕，将我拉了起来。
“回去。”
三少爷拉着我要走，我不放心地看着跪在身后的王妈。
“那您还罚王妈妈吗？
“不罚了。”
我破涕为笑，不防从鼻孔里吹出一个鼻涕泡，难为情地用袖子擦去，三少爷的脸上也终于有了淡淡的笑容。
走了没几步，我不放心回头，见王妈依旧跪在原处，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担忧。
回小院的一路上我都浑浑噩噩，还没捋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我踏入院子看见坐在凉亭中的夫人和大少爷时，忙低下头不敢直视，夫人的眼神比刚才三少爷的还可怕，就似严寒冬日里挂在屋檐下的冰锥，冰冷且尖锐。
“玄知，你眼疾刚好，急匆匆跑出去，就为了这个丫鬟？”
大少爷面有不悦，上下打量着我。
三少爷攥紧我手腕的手指微微使劲，许是感觉到我的胆怯，高大的身子立向我面前挡去那些审视的目光。
“哥，我能治好眼疾，她功不可没。”
大少爷皱眉，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夫人已然拍了拍裙摆，款款起身。
“行了，都是快订亲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快进去吧，大夫们还候着呢。”
虽然我没抬头，但我能感觉夫人的视线快把我的天灵盖烧出两个洞。
“母亲，儿子说了不会与……”
“今天是你眼疾痊愈的好日子，别惹母亲不开心，快进去吧，这儿有我照看。”
大少爷重咳一声，三少爷欲言又止，最终沉默着拉我回屋。
大夫们见三少爷回来，忙围了上来，又是把脉又是检查，我被挤到了一边，只能默默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杂活。
我总感觉三少爷的眸光似时时刻刻都盯在我的身上，可每次我回视，他却都在与大夫们攀聊，仿佛一切都是我多想。
“看得出三少爷很看重你，重见光明第一眼便是寻你，只可惜你当时不在。”
李大夫带着我与吉祥一起磨药，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猛地回神，李大夫的话就像一颗种子入耳，悄悄埋在了我心间，只不过这会儿还未发芽，我也不懂那是什么。
“少爷的眼睛算是痊愈了吗”
“嗯，不过每日还是需要服药，七日后视情况再酌减药量。”
李大夫将磨好的药交给我，让我每天记得煎药后带着其他大夫们离开。院子里喜气洋洋，不少其他院子的人听到三少爷已经复明的消息都前来祝贺，我听着还有四少爷的声音，所幸他们都被大少爷和夫人寒暄着拦在了外面。
与院子的热闹相比，只剩了三少爷和我的屋子，却是沉默的让人紧张。
我迎着三少爷审视的眸光，本能心虚低头，但转念一想我心虚什么？我又没做错事，一开始就是夫人承诺的只要伺候好三少爷就许我赎身，可现在三少爷眼睛好了，又突然反悔，该生气的难道不是我吗？
想到这里，我顿时怒从心生，双手叉腰气鼓鼓地抬头瞪了回去。然而，三少爷目光灼灼，我竟败下阵来，叹了口气。
“少爷，那夫人的承诺，还做的数吗”
“什么承诺？”
“半年以后替奴婢赎身，让奴婢回乡嫁人。”
“你要嫁给谁？”
“少爷不认识。”
我有些不好意思，三少爷也真是的，我好歹也是个姑娘，这么□□裸地问我，我总不告诉他我看中了隔壁村的二牛吧？那可太羞人了。
“本少爷劝你断了这个念想。”
三少爷声音透着愠怒，我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可是夫人说过……”
“你是本少爷的丫鬟，你的去留，本少爷说了才算。”
三少爷微微扬起下巴，星眸微眯，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情让人恨的牙痒痒。
我多想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他一顿，但我不敢，只能憋着气愤愤不平地抠着桌角，悄悄用余光瞪他。
“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本少爷？”
“奴婢不敢。”
我识相地垂眸，惋惜自己的美梦破碎。
“你比本少爷想象中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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