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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红头山脚下


那是1949年,草原冬天的到来总是猝不及防,清晨还享受着阳光普照万里晴空,午时就开始阴沉了。

        不知千年,还是有着多么久远年岁的老井里,正流动着这世间最清澈甘甜的泉水。

        井口由巨石堆切而成,像巨人之作。百年水流和水斗的摩擦、表皮的磕痕、脚底板磨凹磨光的井口边缘,让水槽和井口的缝隙衔接出了美丽天然的弧度。

        日日有上千只牲蓄,围着旁边的水槽畅饮着。拿着木制水斗、帆布水斗的百姓,轮番有韵律的拉着石井里的水,都那么痛快,那么野蛮贪婪的,一斗一斗的拉着水。

        牛皮绳水斗、麻绳木桶、破布绳帆布兜,各家水斗水桶,都带着各自家的家故事般,独特。

        水斗一落,兜一圈、上下使劲敦两次、再一兜起,右手拉绳、左手一接右手一甩,抛出了长蛇窜跳的美姿。左拉右甩,这韵律的潇洒操作,是红头山百姓唯一相通,人人相似,几乎老少如一人所教般,飒。

        如他们放养的牲蓄般,他们也会贪婪的一头扎进自己拉上的第一桶水里,大口大口的畅饮。自己舒畅了,再伺候自家的牲口们。

        水位下移,从第一户,七八米绳就能拉上来的水,到最后一户饮时,得拉二十多米绳,才能拉上一斗水。

        但第二日,那水,又奇迹般涌上来,百年如一日,养育着红头山附近的所有牧人和他们的牲蓄。

        这一日,古井已默默送走两户人家的牲蓄,周边还有,两三户几百只牲蓄,循环且井然有序的围绕着。

        “唛——唛唛——”声此起彼伏,

        羊儿们踏着水槽边的泥潭,乱跑乱挤,试图迅速抢夺到自己可以畅饮的一席之地。

        一个脸颊通红,穿小皮袍,手拿羊鞭的男孩,用袖边擦了吧冻出的鼻涕,

        “呔~呔”的吆喝着被挤进水槽中央的羊,

        同时“嚎咦嘚——嚎咦嘚、呔!呔”的呵斥着,

        用鞭棍拍打着,正拿羊角用力顶槽中之羊的大个儿羊。

        一个坐在离井边十步之遥,穿着小绿袄的娃娃很是忙碌。与其说是在忙碌,实则在抓捕沙地里的黑色小虫放到嘴里,那么多羊群围绕,别的小生物绕远了,他抓不着。要不,小蛇在,他也顺手一抓,也会塞进嘴里。

        大孩子看小弟周边没有小黑虫围绕,就吆喝着收拢羊群喝水。

        牧羊人哈图一个高大魁梧,颧骨突出,如博克手般的蒙古大汉是孩子们的父亲;他从井口走到羊群边的一小截路上,直接见证了长生天的阴晴不定。

        寒风呼啸,没有秋之退去冬之来临的分水岭,在牧民们饮完羊,放走羊群间,秋与冬就已默默的办好交接。

        狂风肆虐给雨雪冰雹极大的推动力,击打向大地、人群、马群、羊群,草原上的人与生物都燥动忙乱起来。

        蒙古汉子哈图镇定的从井边的沙地上,背起小儿子,抱起老大,还腾出手来,轻轻将他们放在一辆用铁固定了轴心的木制勒勒车上;敦实的黄犍牛用一身的蛮劲,拉起大木水桶和孩子,试图顶住那猛烈的寒风,开始往家的方向使力。

        哈图将拉牛的绳子,轻轻放在大腹便便的都力玛手里,转身去追赶被冰雹击打散,四处逃窜的羊群。

        都力玛吃力的拉着被冰雹击打走向另一个方向的黄牛,吆喝着,扬鞭击打着,朔风似乎将她的声音带向了别处,丝毫没有进到倔黄牛的耳朵里。

        蛮牛已分不清是在被冰雹击打,还是在被皮鞭鞭打。雨点般的击打,让倔牛慌了神,四处使蛮劲,大桶里的水洒的到处都是。

        拳大、鸡蛋大的冰雹有节奏有力量的击打着万物,万千生灵却都慌了神,乱了套。老大从牛车跌落,去扶老大时,都力玛感到下身有股热流涌出,她站定,绳子从她手里挣脱。风眯双目,时大时小的冰雹打得都力玛站不稳脚跟,她手挡风,看向忙碌的哈图,哈图看到牛挣脱,看到都力玛求助的眼神,利索的将羊群赶走。

        看着哈图跑来,看着他抱起她,她抬头偎在他怀里,说了声

        “早了吧?”

        就任由哈图放下她跑开。

        她知道,这个男人是去为她做什么去了,他会保护她,会保护家里的一切,她闭着眼,揪着袍子,接受着巨痛。

        哈图将牛牵回,利索套车;一把抱起几百斤重的水桶放在地上,脱掉自己的袍子铺在勒勒车上,轻轻的将他的女人和孩子抱在车上,用他高大的身躯为她挡掉肆虐的冰雹,轻轻的呵护着这个女人。

        如冬日猝不及防的到来,朝日格也在都力玛用力握一下哈图的大手时,降生在了这个,即冰冷又温暖的世界。

        他摸索着,用力的握住了一个东西,老大惊奇的看着这个刚出生的小家伙握着他的拇指,笑开了花;

        “爸爸,这个手好小呀,像五个小虫虫,但是力气还挺大的”

        “哈哈,看来他在肚子里就盼着与他的大哥哥见面了,一出来就找到了你,你看看,你看看嘴角一斜,是不是有点得意的笑?”

        “哈哈哈哈哈真是可怜,看他多小呀?”

        “哈哈,你曾经也就这么大”

        “爸爸,风带着雪实在是太刺骨了”

        “来,再靠近爸爸一点,在这样冷峻的天气生下来的孩子,一定很执着,给你弟弟取名叫朝日格吧”

        “朝日格,小朝日格图,妈妈——我有三弟弟了。”

        都力玛温柔的点头,二儿子在母亲的脑袋旁哭泣着,似乎他才是那个刚出生的婴儿般肆无忌惮的哭着。

        如他的一生,朝日格生来就没有啼哭,没有大笑。

        他静默地看着父亲,看着母亲,看着冰雹,看着男人裂开的巨大牙齿后面传出的,波浪般温和的呢喃声。

        一对对被冰渣包裹的长睫毛,忽闪忽闪的也望着他,俩个温柔的大脸庞和俩个小脸庞在他眼前,不时切换着,用冒着汗珠的温热肌肤拥护着他,生怕漏进一丝寒气。

        哈图的左臂是母子们的靠枕,右臂撑着他厚重的袍子,右腿支撑,护着妻子,也撑着宽大的蒙古袍。男人哈图在寒风中搭建起的简易小空间,像极了半个温暖的蒙古包,小空间阻挡了所有的寒气,哈图温热的体温似火炉般温暖着妻儿。

        “吱吱嘎嘎~吱吱嘎嘎~”

        白茫茫的世界里,只能隐约看到,一匹粗壮的黄牛拉着勒勒车,在寒风中顶风前行。

        木制车轮持续发出的“吱吱嘎嘎~”声中,小朝日格入眠。母亲慈爱的看着这个安静白净的小家伙,不住的呵护着,父亲宠溺的亲吻着自己的爱妻,亲吻这个他们共同迎来的第三个小生命。

        男人哼唱着像摇篮曲般的小调,疲惫的妻子和孩子在歌声中昏沉的睡去,黄牛也在主人的歌声中顺着每日回家的路线,前行着。

        哈图与都力玛初相遇的那一日,便对彼此产生了美妙的吸引,相见那一刻,他和她的眼里,对方,是那么完美。

        他狂野高大,浑身散发着致命魔力。

        她柔美中带着草原女子独有的坚韧、洒脱,她的每一神态每一动作都在他的眼里叠划出了美丽的弧度,她的每一细胞在他眼里都散发着大气、雅静的魅力。

        都力玛是王爷家的女儿,生来有些娇贵,家里打小有打理杂事的人,所以嫁给哈图前都没怎么做过重活。

        哈图是在一个那达慕时,遇见了都力玛并喜欢上了她。

        人们常听传言,说王爷的小女儿很是俊美。

        他一见,才知,真是在草原罕见的,美艳动人。

        那日的她,身着一身淡粉色柞丝绸,粗长的自带卷长发编成了长辫,辫尾,镶姗瑚的银子吊坠随着头发飘动着,胸前别着精致的鼻烟壶袋和针袋,灵动活泼。

        哈图也有着比其他博克手们还要魁梧的身姿,脸庞俊俏,双目很美,双唇饱满圆润,眉目间透着一种温和。

        那达慕赛场上,他双臂伸展,双腿迈动,做似雄鹰式的热身动作时,那气魄,真是会让很多女子都心动。都力玛的目光,就是在哈图开始做热身动作时,一直注视着,再也离不开了。

        比赛进行一半时,哈图故意靠近都力玛,都力玛那单纯的目光让哈图走神,差点被对手摔倒。

        “嚎咦!小心啊——”

        吓得都力玛都喊了起来。

        但哈图那敦实的身子还真不是轻易会倒下的。

        散场的那达慕现场,人们各自找寻家人,相伴离去。

        都力玛还在集市上转悠着,筛选着那些各地的新奇玩意儿。

        哈图高大的身子骑着一匹壮实的蒙古走马,到处找寻着都力玛的身影。

        当看到那个婀娜俏丽的身影,他便有些慌张起来。

        他下马径直朝她走去,直接从怀里掏出,摔跤获得的一个高档柞丝绸,塞到都力玛手里。

        都力玛着实吓了一跳,但很快镇定了下来。

        “这个淡黄柞丝绸给你,你穿好看”

        “哦,我母亲说我眼珠子黄,头发黄,说我穿黄色不好看”

        “那我不管,你怎样都好看”

        说完哈图就转身上马离去,留下心都快跳出来的都力玛,独自羞涩的站在小摊边。

        风轻悄悄的,草软绵绵的蔓延到山的那边,青绿色的世界里,一条小路优美的伸展向远方的山顶。

        一只双峰骆驼拉着勒勒车上的都力玛一家,“嘎吱~嘎吱~”慢慢悠悠的前行着。

        绵长无人的小路,静得只剩

        “吱吱嘎嘎——吱吱嘎嘎——”

        不停轮回的车轴声,突然,走马和谐欢实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都力玛转身一看,高大洒脱的哈图正骑着走马,迅速靠近。

        她忽然激动得面颊绯红、滚烫。

        哈图绕着都力玛的勒勒车转了几圈,吹了声响亮的口哨,便离去。车上,她的母亲莫名奇妙的看着这个转悠几圈离去的小伙子。

        “这小子疯了吧?”

        傍晚,金灿灿的阳光洒在草原汉子哈图的脸上,轮廓印照的越发俊美,他在王府院墙外溜溜达达的走着,观望着小路。

        一路的颠簸终于停止,都力玛下车,懒洋洋的伸展了一下酸涩的四肢,突然听到很响亮的猫头鹰叫声,吓了一跳,转身有些胆怯的看在哪里,却什么也没看到。

        她正帮着母亲拿小的褡裢,母亲先她一步,进了大门,都力玛的身体突然腾空被拎起。

        “啊————”

        她害怕的大喊一声,母亲闻声出来,却不见女儿。

        “乎罕,没事儿吧?跑哪儿去了?”

        此时的都力玛在王府墙壁的拐角处,已经被大汉哈图,用臂弯环住,他大大的手指放在厚厚的大唇上,似哀求的示意都力玛小点声。都力玛羞涩的转身回应母亲:

        “啊,哦——额吉,那个,我没事儿,就是看到个大大的刺猬——”

        “哪儿呢?没扎到吧?”

        听到母亲先行的脚步声,她俩慌忙躲闪。

        “没,没有额吉,您腿不好,累了一路了,赶紧回去歇息吧。”

        “哦,佳佳”

        两人听到脚步走远,便不再慌张。哈图感触到她的呼吸和体温有些心动,都力玛镇定后,发现彼此靠得太近,他的体香扑面而来,她迅速向旁侧蹭两步,躲闪着低下头。

        “我是大大的刺猬吗?哈哈”

        “啊?哦呵呵,嗯!是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今天必须找到看,看到你”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就是像看着你”

        “你家不是在红头山那个方向吗?离这里少说也得大半天的路程呢吧?这么晚了”

        “这么晚了,我住你家?”

        “那不行吧”

        “那我只能住马棚了!唉哒,不受欢迎啊。”

        浓艳的晚霞中两个初识的人儿灿烂欢笑着,任由那最后一抹光亮也消失在天际都不愿各自回家。

        结婚是双方都迫切劝说自己家人后才定下的。

        自然都力玛家是不大同意,知道女儿自定婚事后,她本已年迈的父亲咳嗽了好几日,不愿见女儿。被娇惯的女儿更是各种闹腾老父老母,两位老人才答应了接受一个牧民小伙子做自己的女婿。

        得知她的父母松口,哈图赶紧和亲戚带着提亲物品去王府。他们很顺利的得到了回复,并商定了时间。

        婚礼自然是气派,都力玛是带着一箱珠宝,一车衣物,头戴镶嵌满玛瑙绿松石重达十多公斤的头饰,身着淡粉丝绸长袍配长款淡红马甲,拉着马鞭的一头,被哈图牵进家的。

        都力玛和哈图是彼此的影子,走到哪里两人都彼此牵着彼此,哈图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做针线活,他就在她身旁鼓捣鞍子。

        放牧,他就把都力玛当小孩子一样,背在身上,或者将她举得高高的旋转,情到深处山间也有他们缠绵的身影。

        红头山的每一片绿草地,他们都牵手走过,他们俩的孩子们,一个个跟随着他们,踏着他们的脚印蹒跚的走着、跟着、拉扯着他们的衣角

        他们爱着这里的一切,如同深爱着彼此的那种美妙之感。他们怜爱羊群、牛群如同怜爱自己的孩子,他们呵护这片绿草地如同呵护彼此般,用情,用心。

        平日里小儿子朝日格,时常静默的眨巴着他的单眼皮,好像这些人,这个世界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又好像,跟他们有着一些什么,似乎他一生都是旁观者,又似乎永远被搅拌在生活中。

        朝日格是在父母和大哥的宠溺中,渐渐学会了走路。

        雪天踩着父亲的大脚印,大阳天跟着爸爸的影子,跌跌撞撞的尾随着,拉扯着爸爸和妈妈的手指、衣角,整日在一种欢乐氛围中慢慢长大

        双胞胎是在父亲哈图出事八个月后,降生的。

        那段时间,家里来了个骑着驴子的男人,那个外人在家里,住着住着,就不走了。

        孩子生下后,都力玛被安排在,盖着毡子的木头房里坐月子。地上都是沙子,她坐在沙上,抱着孩子度日,吃喝拉撒睡都在沙上,身体流出的东西也就都进了沙里。

        炒米和吃食放到一个小缸子里,用木头长棍递给都力玛吃的。

        不管雨天雾天,都力玛在那里待了一个多月才出来的。

        骑驴人说:

        “女人生完孩子不干净,自古有这种习俗。”

        都力玛也就依了,那时,哈图已离去,只留下了她和孩子们和那个骑驴人在一起。

        都力玛的父母自她出嫁后只见过两回面,第一次是,与丈夫哈图一起,带着满周岁的老大回家探望两位老人。第二次,是在结婚五年,怀着朝日格的那段时间,带着全家回家奔丧的。

        老父离去,老母卧床,老院衰败。

        那日,红头山脚下,被大雨冲塌的水洼里,找到了瘫死在血水里的哈图,那一幕,定格在都力玛的脑海里,止不住的闪现。

        哈图离去,她的呼吸,也似乎随着目睹哈图离去的那一刻,嘎然而止。她时常呆滞,忘记了呼吸般突然静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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