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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乌提


狂沙漫天飞舞,两捆巨大的沙蒿后依靠着被风沙覆盖的朝日格与老年都力玛,这时的都力玛剪着过耳短发,一只眼睛戴着瓷眼珠,风沙中她睁开血红的单眼,看向朝日格,朝日格就起身,抖抖母亲身上的沙尘,扶起母亲和她背上的沙蒿,回家。

        戈壁沙丘间,两个背着沙蒿的人影在顶风艰难的行走。

        这是久旱后的生活常态,无边沙漠戈壁间,求生存的两个人,顶风劳作。

        这里的草原,在暴雨之后才会复苏。

        哪一年是个好年景,是看长生天脸色的。

        他经历过久旱后的草原,白茫茫的沙土中失去生命力的黑色植物用死透的根基勉强固定着沙土,残存的黑色枝条上也爬满了深碧绿的小飞虫,一根根细如血管、如针的死枝上,十来只小飞虫像抱住救命草般纹丝不动的与死枝凝为一体。

        羊儿一个个干瘪的饿死过去,无雨的季节,帮羊儿脱去冬衣,牧人们都不忍下手。

        烈日炎炎下,无一草一木。

        不凿掉羊毛,它们便厚重的驮着那经常丢的稀稀拉拉的绒毛。

        凿羊毛,怕它们连被修剪的力气都没有。

        二哥娶妻,洪伯骑着他的驴子又去游荡,过野日子去了。母子俩的生活归于沉寂,母与子,在一个屋檐下,几日都无需言语。

        父亲哈图留给都力玛和孩子们两万多亩的牧场就在乌提嘎查,中间被大集体收用一段时间,劳动记功分,吃的配给,艰难生活了一些年。

        这里的不变是,大队管理方案总是两三年一变。这又根据朝日格的劳动付出,分回来不到一万亩的牧场。

        近些年,草原上突然来了一批批的旱民,他们划走了朝日格曾经无拘无束放牧的牧场,分起了草场,拉起了网围栏。

        朝日格对外人是个沉默的闷葫芦,可一旦他敞开了心扉他就会漏出他痞子式的微笑。

        外来人总是会问

        “这个乌提是个啥意思嘛?”

        “人名”

        “人名是咋成地名的?”

        “那个人富裕”

        “那有多富裕,你知道不”

        他会耐心转达起老人们曾随口说的,似真似假的过去;

        “康熙年间乌提这个地方有个极其富裕的牧户,叫乌提。康熙蒙古人称为恩赫阿木古朗汗,说他曾骑着个黑驴子到过乌提这个富户家。乌提给倒了茶,聊到自己的羊群,说数字是数不清的,他家有个锅坑这样的山沟,他常来山沟沟里看看如若满满都是羊,那就算是羊群齐整了。”

        “满满一山沟?”

        “你们这山沟沟,也还是和草原一样,铺得那么开,那得是多少羊呢?”

        “锅坑那个山沟沟好像是在那个方向呢,是挺大个山沟”

        “现在那后辈们还那么富了?”

        “不,说是那天,恩赫阿木古朗汗低头看茶根太多,觉得没被尊重,出门前将茶渍倒到门框下后,走了。自那之后,他家羊便渐渐稀少了。”

        “快吹哇,你瞎说呢吧……”

        “撒了茶渍,人家就变穷了?说不通,迷信!”

        “那……老人们那么说的么”

        朝日格笑呵呵的回应着。

        “董西西,你说话小心点儿哇,尊重人!知道哇?小心有人在你家倒茶渍,让你变穷的。”

        “嗨咿!光棍儿汉一个,甚也没有,不怕。”

        “哈哈哈……”

        朝日格有时看着这些人,组成个小团队,在一家草场,一家草场的挖着甘草。他会去探望,会去凑个热闹,聊聊天。

        毕竟,草原人的寂寞他还是渴望于去打破。

        他看着人们将一大片一大片的草翻起来,很是心疼,但他只偶尔说上两句,

        “这样会让这一片,成为沙漠的”。

        旱民宝钢、董西西他们就说,日子不好过什么的,他也就不说什么了。

        他的眼里只要不去主动欺压他的,他都觉得是一些个善良的人们。他会任由他们去家里,给他们摆上所有家里有的,能摆在面儿上,能吃能喝的,他都会毫不保留的摆上。

        听着他们讲着各地的方言,学着他们的语言,就是有趣的时刻了。

        “我爷爷的亲故舅个子特别高,叫达仁台吉,你想想这儿人有多高,说是让别人帮他挠挠痒痒吧,难受的够不着,帮忙挠痒的人看了看痒处,说是‘那是一只狐狸吃你的小腿呢’,说那人一脚迈出去就到红头山了,下一脚就到布拉格了”。

        他学起方言来惟妙惟肖,董西西,刘金山等旱民笑得原地转圈平复心情。

        “你这是不了解情况乱发言”

        “哦,眼睛闭住抓麻雀儿”

        “啥?眼睛闭住抓麻雀儿”

        青涩的董西西笑话他般,找些个适合不适合的话语,怼着朝日,朝日就喜欢他们这种莫名其妙的言语,觉得很是有趣。

        “壁虎用尾巴打樟谷”

        朝日继续重复着他们有趣的话语,还带着跑调。

        在远处忙活,还是很羞涩的刘宝妹也忍不住笑着纠正朝日的发言。

        无边戈壁沙地,只屹立着他们的家,都力玛会在晴朗的日子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发呆。朝日格常在忙碌一天后,行走几里地去兄弟们的家呆着,聊聊牲口,聊聊家人,聊聊想了解的事情。

        一日,红头山后的表哥提着两个粮食酒,叫来了当地的青年壮小伙们喝酒,朝日格也喝了点,夜半,见小伙子们还在喝酒,都力玛端来了热奶茶,却见朝日格一直在怂着肩膀。不爱言语的他,拉住母亲的手。

        “妈妈,你还记得爸爸的样子吗?跟我说说,跟我说说……嗯,我像他吗?”

        年迈都力玛的独眼细微的闪了一下,震颤在她眼中一晃而过,她低下头,黑灰的短发划过耳际。记忆淡淡的,半个世纪了,她记不得那个伟岸的哈图了,似乎是上辈子经历过的美好。

        俏丽的都力玛曾经那般美丽,却残酷凋零。

        爱人哈图嘎然而止的生命,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变故,他看不到,也再不会像行走的蒙古包,行走的大树般,拥她入怀。他带走了她美好的灵魂,只留下连呼吸都带着孤独的身躯。

        “兄弟情深,不就一个耳朵嘛,给你!”

        一只手,拿起肉盘里的小刀,将都力玛模糊的思绪立刻带回,她起身就夺刀,宝钢的耳朵已留下一道血。他似乎疼痛的醒了酒,呲牙咧嘴的捂着自己的耳朵,大家的酒也醒了一半,都力玛呵斥着孩子们铺好褥子睡觉。她看到朝日格乖巧的耸着肩,一直为他们铺床,任由他们打闹,只是嘿嘿的笑,都力玛心突然揪了一下,她想不起来,她何时关爱过他了。

        董西西和他哥盖了新房那天,小伙们又聚到一起,也就喝到日落西山,革命捅了董西西的哥哥,董双林一刀,宝财疯了似的,骑上一头驴子,跑向□□里地外,大队的方向,让队里去找警察。

        矛盾慢慢平息,革命的火气也变成了义气。朝日格从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想和争吵中知道,革命因为刘宝妹的什么事而捅了董双林。

        “我今天认你这个哥们儿!哥们儿冲动了,对不住了啊!以后离她远点就行!”

        “……”

        董双林有些虚弱,加上面对还带微怒的革命,更是不敢回应。革命两杯酒下肚,一刀又捅进了自己的肚子一侧。坐下了,继续要跟兄弟们推杯换盏,还算清醒的人就找来破布,为两人把伤口包起来。

        警察是在夜半才赶到的,两警察一进门,革命闪身出去了。

        “是谁动刀子了?”

        屋内小伙子们都各自低头收拾酒瓶,把玩手里的器皿,无人回应。

        “是刚出去那小伙子吗?”

        “……”

        警察见无人回应,出门手电照向黑漆漆的狂野寻找。

        “跑哪儿去了?快出来!”

        “人呢?小便就快点啊!”

        见无任何动静,他低头静听,似乎听到红头山那个方向有植物断裂的声响。他迅速进屋,告诉同伴。

        “好像跑了,我去抓人,你盯好他们。”

        这时的革命确实跑向了红头山,黑漆漆的,他就随着刘金山家的网廊跑着,跑了很久很久,拿手电筒的警察出现在身后不远的距离,他摸索着,跑出长廊,大脑回忆着井口与长廊的距离,大概快到时,借助警察闪烁的电筒余光,跳进井里。

        警察看到远处出现的黑物慢了下来,看到是井后,又转动手电筒查找,走向了井。光影照进古井里,水波温和荡漾,水波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

        精疲力尽的警察喘息着坐在井口边,灭掉了手电,当呼吸平缓下来后,恐惧感突然侵袭了他的全身。黑漆漆的世界里,只有偶尔传来的似虫鸣又不是的动静,他感觉黑暗中会有东西跑进他身体般胆怯的赶紧打开手电筒,起身快步离开。

        除兄弟间复杂又仗义的一系列趣事外,他独自喜欢上了把玩一些东西,两个双胞胎弟弟被他送进了学校,他俩有时回来也会带回一些新鲜玩意儿,新的思想。

        他喜欢学东西,他放牧的时候经常随身携带一个圆圆的新华字典,这个字典,它本来的面目是长方型板板正正的,很久之前,他是从一个挑着扁担的商人手里用两张羊皮换过来的。

        他每天捧着它装着它,它就慢慢的卷了起来,越卷越圆,满是十指常期翻动后留下的黑渍。

        他喜欢寺庙墙院上的色彩,那种色彩的搭配,和颜色的质感对他有着魔力般的诱惑。他从一个匠人那里要来了几个彩色的漆和笔,在自己的土炕上画起了画。粗糙的双手,拿着细细的笔,画出得墙围和图案却很精巧。他也学着匠人的样子,糊了纸和布,做了个分六块,可装食物,分层带盖的绿色圆盒,盒上画着各种蝴蝶,花朵,很是精美。让所有来家做客的邻里,很是稀罕。

        已三十六的他体格长得很是魁梧健壮,在别人口中已经快算是个大个子小光棍儿了,方圆百里千里之内的牧户,三十大几的男人都会有好几个孩子,可他却整天不慌不忙的跟他的母亲二人过着缓慢的生活。

        十里八村的光棍儿老人们喜欢把他纳入他们的光棍儿行列,亲切的唤他小光棍,见一次总要叮嘱他一句,

        “别晃荡了,快快抱个媳妇回家。”

        他总是嘴巴一歪一笑而过,好像他们说的不关自己什么事儿。

        这天,朝日格身穿一身蓝色尼龙服,上衣是中山式,裤子是那种几乎能盖住他44大脚丫的裤腿,像极了他家扫羊粪被磨损后的扫帚那么大,他还脚蹬了一双用羊油擦的很结实的皮鞋,这都是董西西他们带着他去旗里裁缝铺做的一身新潮款式。

        他赶着一辆骡子车,车子上放着一些个他这几天从地里挖出来的甘草,准备卖给几十里外的一个嘎查收甘草的场部。曾经看不下去别人挖甘草,自己却不知从何时起,也在偶尔需要点什么的时候,会挖一些个甘草来填补他的所需了。

        但他不像他们那般挖的四处都是坑坑洼洼,他很会选那种甘草中入药最珍贵的大榔头,选中了就挖一个坑,越挖越深。他总能找到那个最大的榔头,别人汗撒一天,都很少挖到的,他每次很快就找到。是因为他比他们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他比他们有耐心判断后下手,不去伤害多余的草木。

        他会不慌不忙的挖下去,铁锹用着不顺手了,吐一口唾沫星子就又能再深挖一截,不像刘金山他们,挖着挖着就换地方,一直挪动着,唠叨着没遇到好的甘草白费了力气。

        他们截断一个又一个小的甘草,而朝日格慢慢悠悠,挖的却都是粗大的最值钱的榔头,别人捆着一捆又一捆的细嫩甘草,他却只绑一捆粗大到拐不了弯的一根根大榔头。

        挖的洞,他都会埋了,遇着悠闲的时候他还会回家取上点儿不管什么籽儿扔进去,虽然他从来没看到长出过什么,但他觉得挖完了再填一点是他的心意,是他填补愧疚感的方式。

        他愿意这样浪费时间在这样一些无聊的事情上,他也从来不觉得时间是珍贵的,他更不知道无聊讲的到底会是什么。

        他爱那草木繁茂时,羊群肥硕的羊尾,爱看那,在外奔走一天的牲蓄,归家时鼓起的肚腩。

        他的骡子车刚靠近收甘草场部小院儿,一个出来解完手的老大哥吆喝着招呼

        “大个子小光棍儿来了?”

        听他一吆喝,场部的围墙上稀稀拉拉冒出几颗脑袋,嘻嘻哈哈地讨论着小光棍儿,老远就目送着他进院儿。苍凉孤寂的草原,偶尔来一两个人是他们生活中最快乐的时刻,他们会热情的笑开花。他们玩乐着,

        “小光棍儿穿的这么精神整洁是不是家里娶上媳妇了?”

        “还是要去找媳妇去呀?”

        “唉咦许是有看上的人了吧?呵呵呵!”

        “看他那灰样儿有会撩姑娘的本事吗?”

        “哈哈哈…”笑声此起彼伏,

        人们逗着憨实的朝日格,朝日格也憨憨地陪着她们笑,看着她们将一个个又粗又大的甘草用半月型锋利的小型砍刀,在一个个圆圆木板上,麻利的分类,很是新奇。

        场部老大哥给他结了钱,他就着急走了,说是要去六七十里地外见个大姑娘去,他见过她两次了,也有心思要娶她。大家就七嘴八舌的教他该怎么做,他嘿嘿一笑,走向了未知。

        席卷式的挖甘草后的两年,确实又迎来了久旱。

        人们无节制的将草根断掉,变为金钱收入囊中的日子一晃而过,大自然给了他们彻底的惩罚,在他们分到的那一片牧场里,被自己挖过的坑,现在都连绵成了沙丘。兜起的网围栏限制了羊群千百年来游牧的惯性,游牧者用蓄群滋养草原的方式,也破了格,人们都只在乎起了自己的牧场。

        朝日格家前,四里地外,是刘宝妹和他哥哥刘金山的家,右侧是董西西和他哥哥的家,后方几里地外,是宝钢和他兄弟宝财的定居地,左后侧红头山后头是他表哥们生活的地方。他们都围绕着古井重新安定了家,只是朝日曾经的一两万亩草场,渐渐就剩六千亩了。

        年轻气盛的一群小伙子们,过起了各自的小日子,伙伴多了,朝日格也渐渐打开了心扉。

        起初的小伙子们都非常和睦,心地善良,面容质朴。邻里家羊群,来住一晚,是常事,慢悠悠的往深处逛,啃食青草也没大关系的。

        游走惯了的羊群也不受网围栏的困扰,学会了战胜这种禁锢,钻过破网口,或后退几步一跃而过,自然也有伤痕累累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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