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猎户孤女与落难贵公子（一）

那年春日簪花宴，你崭露头角，郎艳独绝。

        你是金明城众世家女郎眼中灼灼耀目的如意郎君，是人们口中那个炙手可热势绝伦的谢家里的谢五郎……

        不，你现在只是个即将被瓢泼大雨击沉在荒野泥地里的可怜虫。

        在此之前，你从不曾知道这世间居然会有如此猛烈的一场雨，仿佛要将人的脊梁从中击断。

        事实上，你觉得自己已经被折成两截了。你的半截身子浸在泥水里，腰部之下都已经失去知觉。

        然而，雨还在下。

        你的眼皮被砸得生疼，视线模糊，意识恍惚。因而也就不能确定，前方若隐若现的火光是不是你的错觉。

        那不重要，因为你已经爬不动了。你猜，你体内那些肮脏、喧嚣沸腾的血终于也能被这场大雨冲刷干净。

        想到这，你还是决定笑着死去。

        ……

        当你撑起眼皮，发现自己置身一个山洞里，身旁是个还略带余温的火堆。沉默了好一会，你知道是有人救了你。闭了闭眼，你只想冷笑。

        你扶着洞壁站起身，感觉自己虚弱得不比地上的烂泥好多少。然而你还是咬着牙往外走去，火堆灭了没多久，救你的人应当没走远。

        你记得被追杀途中有一条山溪，就在不远处。

        你的运气很好，在力气消失殆尽前走到了那里。同时，运气更好的是，救你的是个姑娘。

        她一身灰扑扑的短打衣裳，正将手探入暴雨过后浑浊湍急的山溪中，听到动静，拧过来的脸上还维持着一双微微皱起的眉头。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一开口你就察觉到自己的气若游丝，你强忍皱眉的冲动，坦然暴露自己的虚弱。

        你深知适当的示弱是一种无害的武器，尤其你还有一副不错的皮囊，而救你的恰恰好是位长于山野的好心姑娘。

        于是，你扯起一个纯良的笑容，盘算着如何牢牢抓住这鬼地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站起身，你注意到她背上负着布条包裹着的东西，看形状，是弓箭？没来得及打量更多，她大步朝你走来，身姿笔挺，越发显得佝偻着身子的你像个可怜虫。

        你实在是狼狈至极，没有力气，于是只又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面上的笑却愈加脆弱。

        她果然在你面前停下了。

        “姑娘是本地人氏吗？”你从她的打扮判断她应当是山中猎户，但还是耐着性子和她交谈。

        她没说话，只打量着你。

        你不太喜欢她的目光，她就像是在看一只捂着伤口的野兔子，或者脚底下一块突然开口套近乎的泥洼。

        你忍着不喜，继续道：“姑娘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我被仇家追杀，落得这个境地，多亏姑娘施以援手……”

        你看似诚恳，实则漫不经心。眼前的人是救了你没错，但你其实生不起一点感激之情。

        你想到了另一件事。

        那不过是几天前，你还在金明城中而不是这个鬼地方。簪花宴后不久就是上元节，你收到了数不清的贵女的灯会邀约。

        百无聊赖地翻捡那些千篇一律含情脉脉的明示暗示，你最终只从中挑出了一张帖子。

        它属于一位身份同你相当的世家贵女，最重要的是，那贵女是你大哥中意的联姻对象。这时，你才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来。

        上元节，你与那位贵女画舫同游，想起你大哥阴沉沉的脸就暗自发笑，看着面前含羞带怯的金明第一美人也顺眼多了。

        嗯，你不大喜欢那些柔柔弱弱，骄矜自持的娇娇女，不过若论联姻对象，眼前这位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你颇拿出几分难得的诚意来应付她，毫无疑问，你们谈笑甚欢。

        你专注地望向她，目光似是含情，其实你只是在看她眼中你自己的倒影，那和皎白月牙倒映在淩淩湖面没两样。

        你只觉意兴阑珊，你想，她至少得到了一弯不错的水中月。

        而你得到了什么？你需要的当然不是那份伸手一捞就会溃散的爱。

        “五郎最近多加小心。”在你的有意示好下，女郎已经亲昵地唤你五郎。此刻，她深情切切，却不掩忧色。

        “同三娘子相处，我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小心的。”你刻意让自己话语更放纵些，对那些意乱的人来说，放纵无疑会造成一种亲密的错觉。

        女郎果不其然羞红了脸，而后更加坚定地告诉了你你想知道的答案。

        “你大哥似乎对你有些不满……我不是在离间你们兄弟，只是，”她咬着下唇，恳切道：“只是我近日见过他，他好像打算采取一些行动……你一定要当心。”

        你一副宽容的样子，听她吞吞吐吐说出这番平日世家贵女绝不会对外人吐露的龌鹾阴私，心渐渐沉了下去。

        你相信你大哥一定会动手，但没料到他竟然会在上元节灯会后就动手。

        当你护卫尽损于人手，被人制住塞进马车，不知跋涉多少个日夜，然后带到这个深山老林中灭口时，才终于想明白了。

        你大哥居然是动了真心，这才被自己上元节的举动彻底激怒。

        多简单的因由，你花了长长一路想通后却只觉可笑。

        “不知姑娘家在何处，能否……”你突然住了嘴，你只是意识到那姑娘打出现起就没开过口，你想到一个可能性。

        你迟疑道：“姑娘不能说话吗？”

        她盯着你的脸，这时微微偏了偏头，面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你，又指了指身后的溪水，然后越过你径直走了。

        你站在原地，一时有点呆住。

        她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林间，你确定她是真的走了。

        你心底猛然升腾起一股被戏弄的怒火，无需伪装的表情自然阴沉下来。四下无人，你不再维持所谓风姿，一瘸一拐地凑向溪边，然后愣住了。

        金明城外的叫花子可能都比你此刻看起来更体面些。

        你灰头土脸，你狼狈不堪。

        你难以抑制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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