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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击剑部的不速之客


阿壮手里捏着一块法式糕点,只觉得莫名其妙:“啥?”

        雀斑脸男孩有些羞涩地说:“你……呃……有过……跟谁约会吗?”

        “啊,”阿壮忽然觉得脸上有点发烧,“没有。怎么?”

        雀斑脸男孩紧接着问:“没有,是不是说,从来没有?比如说中学时候?小学时候?……”

        小学怎么会懂约会啊?阿壮脸蛋有些发红:“没有就是从来没有!你想干嘛?”

        雀斑脸男孩有点高兴的样子,结结巴巴问:“所以说……你是……你是……呃……你从来没有……跟男生……?”

        阿壮一下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只觉得脸颊滚烫滚烫的:“为什么要问这个?”

        “所以说是从来没有喽?”雀斑脸忽然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你知道吗?你是我问的第四十八个女孩了……你敢相信吗?我问了四十七个没有一个是……”

        阿壮啪的一下把手里的糕点捏碎了:“为什么要问这个?”

        “对不起,我不能说。我绝没有冒犯你的意思。”雀斑脸羞红了脸,吞吞吐吐说,“我想请你参加一个派对。”

        阿壮立刻明白了:“是兄弟会的整人仪式,是不是?”

        美国大学文化都有“希腊生活”,即参加兄弟会、姐妹会。所谓兄弟会,就是一群年轻男子聚在一起,通过一系列秘密仪式确认对彼此的忠诚,从此结为终身兄弟。姐妹会则是兄弟会的女性翻版。兄弟会起源于古希腊与古罗马的神秘宗教团体,所以会名都用希腊字母命名,比如kappaalpha(kΑ),sigmaphi(ΣΦ),还有deltakappaepsilon(Δke)。有一些兄弟会基于职业,比如说出现在各种阴谋论中的共济会,最早是区域性的石匠职业兄弟会;有一些兄弟会与职业宗教无关,只是社交组织。

        兄弟会有老会员欺负新会员的传统,想加会的人要接受入会仪式——就是挨整。整人的过程叫作hazing,字面意思就是做苦工;努力让兄弟认可的过程叫作rush,字面意思是冲刺。兄弟会整新人的办法花样很多,层出不穷,而且时不时有违法乱纪的过分举动。有的叫新会员戴上黑面罩,整夜整夜不睡觉,给兄弟会总部擦地板;有的叫新会员穿一个星期的脏衣服上课,或者在头顶插一根洋葱在冬天跳脱衣舞;还有的要求新会员勾搭指定女生,完成某种任务。这些是比较轻的整人仪式。严重的整人仪式还有涉及口头辱骂与身体虐待。每隔几年都有因为整人致伤致死的新闻。

        希腊生活是美国大学社交很重要的组成部分。有许多校园派对的主办方就是兄弟会。阿壮虽然没参加兄弟会,但是米亚和克莱尔参加了姐妹会kkg的招新活动,可惜很快就打了退堂鼓。

        “信我,”米亚说,“姐妹会的整人比兄弟会还厉害。”

        整人仪式这种事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本来不干阿壮的事。可是偏偏有人惹上门来了,居然还敢问她是不是……是不是……

        阿壮那颗女权主义的灵魂蹭地一下冒出了火焰。

        阿壮捏碎了糕点冷下了脸:“你们兄弟会叫你找一个处女参加派对是不是?”

        雀斑脸傻了一下,结结巴巴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让你知道的……啊糟糕!”

        “一个女孩有没有跟男生约过会,是处女或者不是处女,是那个女孩的私人生活。它不关你的事,也不关你们兄弟会的事!”阿壮张牙舞爪,声色俱厉,“说!你是哪个兄弟会的!”

        雀斑脸惊呆了,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当我没问过……”说着就想走。阿壮伸出粗壮的胳膊,一把抓住他的后领,把他拽了回来:“说清楚!哪个兄弟会!否则休想出这个门!”

        雀斑脸吓坏了:“是……是……是dke。”

        dke恐怕是耶鲁最有名的兄弟会了。

        有五位美国总统是dke会员:1877年的拉瑟福德·海斯,1901年的罗斯福,1974年接尼克松班的小杰拉尔德·福特,1989年的老布什以及2001年的小布什。论dke在美国政界的影响力,大概很难找出第二个足以匹敌的大学学生社团了。

        然而既然dke胆敢触犯女权人氏的尊严底线,真是出多少个美国总统都救不了它……阿壮一副国民党特务头子的嘴脸,拽住雀斑脸的胳膊,恶狠狠问:“说!你叫什么名字!”

        “你已经问四遍了。”雀斑脸可怜兮兮地说,“我是乔治,跟你住在同一栋楼。你每天早上上法语课,我们都会碰见的,记不记得?”

        阿壮噎了一下。虽然她承认她确实有轻度脸盲症,可是这些歪果仁都长一个德性,换一套衣服就很难认出来了……这能怪她吗……咳。

        dke很快出了一桩丑闻。这次丑闻的主角就在阿壮身边。是琳达。

        琳达住在阿壮对门。阿壮和琳达一起上建筑课,可是除此之外再没有交集。也许是某种错觉,阿壮总觉得琳达好像有意避开自己——避开中国人。并不只有琳达是这样。在跟华裔女孩交往的过程中,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就是她们中有的人,并不想跟中国人多有瓜葛,也不想跟来自中国的同龄人成为朋友。

        这一学期阿壮和琳达同时选修了建筑史下,所以不可避免会在课堂上碰见。2月底在建筑史的课堂上,阿壮明显感觉到琳达有些不对劲。当琳达走进教室时,周围的同学好像在避开她,又好像都在窃窃私语。阿壮问旁边的同学发生了什么,旁边人说:“你还不知道?琳达跟dke的事!已经传遍整个纽黑文了!”

        接下来听到的是各种各样的八卦。有的说琳达跟半个橄榄球队的人睡了一遍,有的说她跟dke的四年级生都睡了一遍,但也有人说她一共只睡过五个人。导致事件发酵的是2月12号dke入会仪式上的一个演讲。演讲的目的本来是羞辱新会员,但是演讲扯上了琳达。小道消息说,琳达与好几个dke新会员在一次聚会以后发生关系,事后指责那几个新会员,用了一些羞辱性言辞。这些羞辱的话不久后传开,被dke的老会员引用到入会仪式的演讲里。尽管入会仪式是秘密进行的,演讲很快在学生中传开了。

        琳达一下子成为校园八卦的焦点人物。学生社团网站的留言板上到处是关于dke演讲门的讨论。

        “做就做了,做完还到处说,也真是够婊的。常青藤的堕落!”

        “就让隔壁学校看笑话。看吧,他们又有取笑耶鲁的新素材了。”

        “虽然我不欣赏这个女生的行为,但是dke的作派也真够恶心。耶鲁该管管了!”

        “耶鲁不可能管,否则就违反了第一修正案,侵犯了学生自由言论的权力。”

        琳达仍然会去上课,但是她避开所有人。阿壮在课后拦住琳达:“你打算就这样什么都不管吗?”

        琳达扫了阿壮一眼:“管什么?”就要走。

        阿壮伸出一只手说:“琳达别走!我想要帮助你!”

        “你想怎么帮我?”

        “向学校提出控告!”阿壮斩钉截铁地说,“dke的做法已经影响了你的声誉,影响了华人团体的声誉。不要忍气吞声!他们的入会仪式已经不止一次违反学校的社团政策和性别政策……”

        “‘影响华人团体的声誉’?”琳达哈地一声笑出来,“你在怪我带坏了你的声誉?”

        “我没那意思,”阿壮说,“我只是说,这不是一个人的事。不止你,我也被他们骚扰过……”

        “所以你想怎么样?把我的事情详详细细地写成报告提交给uwc,成立调查组举行听证会,让琳达·郑的名字被更多人知道?”

        “不是这个意思。”阿壮犹豫了一下,“我们,我们可以坐下来想办法。一定有办法,通过别的方式,扳倒dke。”

        “那么祝你好运!”琳达冷漠地说,从阿壮身边飞快走开。

        周三晚上阿壮参加击剑部活动。到了体育馆六层,从来没跟阿壮说过话的击剑队队长德瑞克·索莱德忽然来找阿壮,他身边紧跟着一张熟悉的面孔,威廉白斯。

        白斯穿着一件v字领的套头衫,下身是简单的牛仔和帆布鞋。这不是打算击剑的穿法。他显然不是来击剑的。

        “我看了你在中国新年秀上吹树叶的表演。我很喜欢。”白斯干巴巴地说,声音里没有一点喜欢的意思,“我的朋友乔伊斯·华特,摩尔斯四年级生,想要邀请你在他的毕业作品上作一段吹树叶的伴奏。如果你能跟我一起参与这个音乐作品,他和我都将倍感荣幸……”

        “你和你那朋友都是dke成员吗?”阿壮打断他问。

        白斯停下话,抬了抬眉毛,“是。怎么?”

        “2月12号晚上今年dke的入会仪式,你和你朋友都在场?”

        白斯湛蓝的眼睛从眼窝里望向她,带上一点揶揄,“是。怎么?”

        “当dke的会长或者某个混账,拿着一张纸读一篇演讲,指名道姓说了某个女生的名字并且对她进行公开场合的诽谤,你和你朋友都在场?”

        白斯眼里讽意更甚:“我不会用‘诽谤’这个词。”

        “人身攻击?口头中伤?还是——当一个混账?”

        “我来是为了邀请你参加一场音乐表演,不是讨论dke的入会仪式。”白斯语气生硬地说,“乔伊斯是一个杰出的钢琴家和作曲家。他的毕业作品非常出色。相信我,参加演出对你自己也有好处。”

        阿壮被他居高临下的语气激怒了。

        她捏起拳头,压抑怒气,“琳达也曾经是你的女朋友。你可以看着自己的朋友被其他人羞辱,然后自己若无其事地站在一边当看客?”

        “琳达曾是我的女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你亲吻了她。”阿壮说,“我看到了,万圣节那天……”

        “你怎么知道不是她亲的我?”白斯压低声音,鼻翼有些翕动,眼中满是嘲讽,“如果亲过就可以算男女朋友,她现在有十打男朋友了,哦,可能还不止……”

        阿壮一个拳头抡了过去——但被人中途截了下来。

        让-卢克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身边,抓住她的胳膊,硬生生地将她拽转一个圈,然后很高兴地跟她打招呼:“嗨阿壮,你好吗?”

        也不等阿壮回答,让-卢克带着胡茬的大脸已经贴了上来。左边一下,右边一下,接着又左边一下,右边一下,让-卢克很愉快地跟阿壮行了贴面礼。

        行完礼,让-卢克把目光转到白斯身上,问阿壮:“你朋友?”

        “有这样的朋友我情愿从体育馆六层跳下去。”

        “哦这个说法太不亲切了。”击剑队队长说。

        白斯把让-卢克上下打量一遍。如果嘲讽是一种液体,它一定很快就从威廉白斯的眼睛里喷出来了。明明一脸讽刺,白斯却很有风度地朝让-卢克伸手:“威廉·白斯。贝克莱二年级。”

        “啊我知道,耶鲁橄榄球的超级明星。”让-卢克愉快地说,特地用法语念出“超级明星”这俩词,“让-卢克·布鲁内,宗教学系。”

        “很高兴。”白斯用法语说。两人的手很快碰了一下,迅速分开。“所以你来这里击剑?”

        “是呀。”让-卢克高高兴兴地说,“我不知道来体育馆还能邀请女孩参加表演。”

        “你学击剑多久?”白斯无视他的讥嘲,问道。

        “高中就开始了。”让-卢克微笑说,“那时你大概……八九岁?”

        “那么你一定很擅长击剑了。”白斯问,“来一局?”

        “我很高兴。”让-卢克高高兴兴说,“所以我们一起去换衣服吗?”

        白斯转向德瑞克:“我得借你的装备。”

        德瑞克立即说:“当然!当然!你知道我的更衣柜。”他看着白斯与让-卢克一同走开,接着朝阿壮笑说,“没有什么比两个愤怒的家伙击剑更叫人喜闻乐见的了!”

        白斯和让-卢克很快换好击剑服。两人在14米长、15米宽的蓝色场地的准备线上站定,各自戴上头盔。

        德瑞克看热闹不嫌事大,除了自己当裁判,还叫了另外四个观察员站在四角。本来两人对战是很普通的事,被德瑞克这样一闹,所有正在练习的人都停了下来。大家不远不近,将场地围成一圈。有人吹口哨。有人掏手机。

        对战双方站定。德瑞克用法语下令:“预备,开始!”白斯和让-卢克同时前进,两柄剑当的一声一下交错。让-卢克的长剑只戳到白斯手臂,白斯的剑戳中让-卢克面罩,然后从面罩上滑到了他的胸口。

        “停!”德瑞克说,向四角观察员征求完意见,然后宣布,“比分1-0。”

        重新开始。口令一出,又是两人同时前进。白斯猛然推开让-卢克的剑,挺剑直刺,又中对方胸口。然而与此同时,让-卢克的剑似乎也刺到白斯右肋。只是慢了半拍。德瑞克叫停,宣布比分2-0。

        阿壮捏了一把汗。阿壮是跟让-卢克对战过的,知道他绝对不弱。可是没想到一上场就落了下风。

        重新就位。一声令出,让-卢克持剑抢攻,一个猛冲——可是抢攻也给对手进攻机会。白斯好整以暇,等着让-卢克送上门来。左手长剑倏然递出,以一个很奇异的角度,一下又刺中让-卢克的肩头。

        阿壮很快明白为什么了。让-卢克也许是击剑高手,可他是个右撇子。真正的国际击剑赛事中的专业运动员,有很多都是左撇子;早先中国奥运会击剑队选队员,要求只有一个,就是得是左撇子。世界上毕竟是右撇子多,人们都习惯跟右撇子的人对战,忽然遇上一个左撇子的对手,很难一下子适应。而白斯……显然是一个有自己风格的左撇子。

        更要命的是,让-卢克虽然比阿壮高些,白斯却比让-卢克高了半个头。个子高意味着手臂长。手臂长在击剑中是非常大的优势。阿壮跟让-卢克对战,就会打得很辛苦,原因是同时进攻的情况下,手长的一方太占便宜了。白斯占了左撇子、身高两个优势,并且又是步步紧逼、突然从一个奇怪角度出击的进攻风格,让-卢克虽是老手,也被打得措手不及。才一小会儿,比分已经变成4-0了。

        虽然明白让-卢克为什么落了下风,却也没法帮上忙。

        让-卢克在慢慢熟悉白斯的进攻风格,不再急于求攻,越打越冷静。可是白斯仍然气势不减,咄咄逼人。白斯进,让-卢克退,一直退到底线上。让-卢克一个假直刺动作,引诱对方出击,紧接着避开对方剑尖,右腿跨步一个反还击,终于扳回一分。比分变成4-1。

        接下来的一回合,白斯挺剑直上,步步进逼,又将让-卢克逼到退无可退。白斯一抓到机会,就无所保留,几乎是肆无忌惮地出手进击。如果是正式比赛,双方会打得更保守,踮着脚尖试探的时间也会更长;一旦刺中有效区域,电流做出反应,会有提示,不便连刺,即使有,裁判也会出手阻止。

        但这根本就不是比赛,而是不见血的斗殴——如果说让-卢克步法严谨,进退有法度;白斯早已超出法度与技巧之外,好像是有情绪在通过长剑宣泄,把花剑使得虎虎生风,带着一股凛意。银光交缠,只听见刷刷劈风之声。白斯当胸当面连着数剑紧逼不止。让-卢克为了不使脚跟越过边界,身体后倾。白斯一剑推在他喉咙的部位——这在老式的击剑绝斗中,足以直接要命。让-卢克虽然有面罩保护,因为身体后倾,重心不稳,一下倒在地上。

        德瑞克喊停,宣布最终比分5-1。周围有人喝彩有人起哄。阿壮跑到让-卢克身边,问他要不要紧。让-卢克取下头盔,刘海贴在汗津津的额头。

        白斯把剑贴在脸上,向对手和裁判微一点头。礼毕收剑,取下头盔,走到让-卢克跟前,居高临下地朝他伸手。并不是想扶他,只是击剑礼仪要求跟对手握手。让-卢克起身握手。两人的手碰一下,很快分开。白斯转身就走。

        “你想这样就走?”阿壮霍的站起身。

        白斯停下脚步,转身面向阿壮,一脸嘲讽神色:“你不会觉得你能赢我吧?”

        阿壮戴上头盔,一手握拳,一手握剑。

        双眼目光如炬,沉声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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