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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66、当年


曲进步坐在硬木沙发上,支着手,透过氤氲的茶雾,观察项天歌。

        项天歌低着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浑浊的干笑。

        他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你就是华前的总会计师。”

        曲进步微笑起来,“不错。2009年金融危机,华前濒临破产。要不是我,就凭房文英一个女的,华前怎可能东山再起?”

        项天歌眉心微蹙:“2009年,华前收购银湖地产。2010年银湖地产在新加坡主板上市,前三年业绩亮眼,紧接着业绩急转直下,最终在2016年退市。”

        曲进步点点头:“不错。不愧是你。银湖地产就是个空壳。它的存在意义,是用海外上市融到的钱,给华前输血。一般人以为华前能再度崛起,靠的是房文英苦心经营。可要不是我帮她海外上市,她哪来的现金呢?”

        项天歌轻轻摇头,“不,不止如此。收购银湖是在金融危机,那时华前自顾不暇,哪里有能力去接别家的盘子?至于你,大老板——那时我哥哥命也不要,毁掉你走私车的生意,你也是两手空空一贫如洗,又凭什么去帮房文英收银湖?答案只有一个,先锋在背后出手了。”

        曲进步歪着头打量项天歌,眼光中流露出赞许和赏识,“旁人都当你是个患了天才症的傻子,以为你有智商没情商。其实你是大智若愚,装疯卖傻。天河,你觉不觉得,你跟我很像哪?”

        项天歌恍若未闻,他十指对接,盯着自己的手指,“在先锋助力下,房文英得以拿下银湖,华前挺过危机。2013年华前正式在a股主板上市。跟银湖地产一样,前三年业绩亮眼,机构纷纷看好。但从2017年开始,华前的业绩雪崩式下滑,负债率攀升惊人。你那摊薄成本,提前确认营收的办法,支持不住账面的业绩了。”

        曲进步嘴角微勾,露出几粒黄牙,“银湖是一个小华前。华前,是一个大银湖——都是收钱的壳子呀。”

        项天歌十指交叉,抵在自己下颏。

        “09年金融危机,你乘人之危,利用先锋控制了房志强的华前。陆国岑与房志强宿有积怨,你找陆国岑,他当然不可能不出手。当时房志强已经卧病在床,你便扶植房文英,编造了一个女承父志再创辉煌的故事。但华前现金流不足以支撑东山再起的故事,于是你借先锋的钱收购银湖地产——也是一家千疮百孔的公司,包装后在新加坡上市圈钱。前三年银湖业绩亮眼,后三年一年不如一年,直接退市。

        “但是没关系,银湖已完成它的使命。你拿新加坡融过来的钱,来包装华前的财报,帮助华前上市。也是一样,前三年业绩攀升,后面一年不如一年。

        “房文英的故事讲完,华前融资的使命也完成。华前又正好赶上了中国房地产高速发展的黄金时期。多年房地产的经营,你聚集了大量的现金,供应商的那点小口袋,已经装不下你庞大的现金流。你急需找一个资金的出口。

        “然后就到了新锐。地产红利殆尽,你再讲一个房产造车、谋求转型的故事。新锐就是你这个故事。而曲项就是你新故事的主角——又一个女承父业再创辉煌。2018年,新锐在纳斯达克上市,因为纳斯达克上市要求低。跟银湖、华前一样,上市伊始,新锐业绩亮眼,投资者趋之若鹜——”

        曲进步说:“不,不,新锐是新锐,跟银湖、华前都有不同。”

        项天歌:“是有不同。银湖、华前是传统的地产企业,没有那么大的想象空间。你从新锐找到了新的玩法——薄清波就是你在新锐的代理人。薄清波本来身居幕后,让他管供应链。但薄清波不是实干的人才,你才又派了史顾仁。然后你发现,薄清波口才极好,煽动性极强。每次他大张旗鼓地开一场发布会,新锐的股价就蹭蹭往上涨。于是你有意识地将薄清波推至幕前,反而叫曲项让位——”

        曲进步叹道,“那也是为了保护项项。”

        项天歌摇头,“如果真是为了保护,就不应该让曲项做资本的傀儡。新锐注定是个圈钱的噱头。每次有新能车的政策利好,你们就利用新锐收割资本市场。每一次发布会,都是推动华前系公司股价走高的由头。华前,华前高管——当然还有你自己——就趁机套现。流星e5的发布,是你们最后一波套现。”

        曲进步故作伥然,“资本市场的钱,就是有这么多。韭菜长势喜人,你不割,就有别人来割——为什么不是你割呢?”

        项天歌轻轻地咬了咬手背。

        “然后就说到先锋。

        “在房志强的时代,先锋与华前势不两立。先锋曾经也是房地产起家,却被华前逼到去做制造。但后来房志强卧病在床,华前的实际控制人变成了大老板你。先锋与华前表面上针锋相对,背地里暗通款曲。表面上,先锋与华前在各地争抢着拿地。实际上,你们通过竞标把地价推高,再用高溢价的地皮去银行拿贷款。当然,这过程中,免不了行贿。

        “那些权贵在买地卖地、立项开发的过程中获得了巨额的灰色收入,而这些来路不明的财产都需要转移。先锋与华前于是又做起洗钱的生意。这是真正的互利共赢。权贵帮你们拿贷款,你们拿贷款行贿权贵,再帮他们转移资金。安乐寺,就是你们用来招待那些贪官,又帮他们转钱和记账的地下钱庄。

        “华前是在先锋支持下重新崛起的。本来,先锋与华前是合作关系,一个抬轿,一个拉轿。当年你只是前进厂的小会计,陆国岑把你当成小弟。但你可是大老板啊,怎么可能做陆家的小弟?随着华前的发展壮大,陆国岑对你心生警惕。尤其是在新锐美国成立后,陆国岑意识到,华前在试图摆脱先锋的控制,建立一条资金外流的独立通道。所以,华前宣布要引战投的时候,陆国岑坐不住了。如果华前引进别家战投,先锋这些年的老底可就要被翻出来了。

        ”所以陆国岑慌慌忙忙拿出180亿来收华前,却不知道华前早就给他预备了一个天坑。那时我又给房文英做说客,叫陆国岑股转债,目标拿新锐——这其实是你的安排。你从来没打算把新锐给他,真实的计划是叫先锋陷在华前这个坑里,从此任你摆布。

        “到去年年底,华前手中的新锐股份已所剩无几。但因为新锐在美国上市,搞vie架构,公司主体并不明确。你巧妙地设立了境内境外的多个主体。境外主体,即新锐美国的股票,早被你们高位抛售。华前手中持有的所谓新锐股票,不过是与新锐关联的一家空壳公司。你用这家空壳公司的股票做抵押,骗过了陆国岑,让先锋乖乖掏出180亿。

        “但陆国岑不傻。他很快戳穿了新锐股权质押的骗局。你又立即安慰他,说这笔钱还是他的,不过是帮他从左口袋换到右口袋。你告诉他你在帮他转移资产。甚至连华前债权人会议上,我向陆国岑发难,也在你的计划之中——你故意把陆国岑的那些皮包公司,安排成新锐美国的供应商。不需要任何手段或渠道,就能查到陆国岑养在美国的那一堆情妇。”

        曲进步连连点头,“是吧?这就谈到我们之间的默契了。陆国岑实在不是好东西。如果不是我,他哪里有今天?所以,知道你要动手查陆国岑的老底,我当然要出手帮你一下。”

        “那我可真是要谢谢你。”项天歌冷声一嗤,“我早猜到你是大老板。可你是曲项唯一的亲人,也是曲厂长的亲弟弟,我只能一忍再忍。我无数次在心里设想,如果有一天我跟大老板对峙,当我将他的所作所为对他和盘托出,他该怎么痛哭求饶。我甚至想过,他同我一样,也是受人胁迫,如果他发自内心地忏悔,我是不是应该原谅他。可是我没想到,你不仅一点都不忏悔,甚至为自己的所做所为沾沾自喜。”

        “忏悔?”曲进步笑起来,“不不不,天河,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还是这么天真?你以为邹金牙是真心实意跟你忏悔的吗?不。他只不过是看时移世易,他自己混得不行,跟着你有肉吃罢了。而我呢,我不可能跟你忏悔,因为咱俩形势相当,还有得谈呢。”

        “那我们就来好好地谈。”项天歌冷眉倒竖,一双黑眼幽沉,“曲进步,你跟我一样,也是前进厂成长起来的。你跟我一样,也受曲厂长的恩惠——”

        “‘受曲厂长的恩惠?’”曲进步脸现嘲讽,“你受他的恩惠,我可没有。他一向拿我当跟班,哪里又把我放眼里了?他不信任别人管钱,就让亲弟弟去学会计。他替我选专业、选工作的时候,又几时问过我的心意,又何曾给我选择?”

        “那么后来呢?在你摆脱曲向前后,在你有自由选择的权力以后呢?”项天歌不依不挠,“后来你飞黄腾达,手握大权。你成为人上人,掌握着那么多家企业的命运。银湖、华前、新锐、先锋,这些有着上千员工,甚至上万劳工的企业,在你眼中,难道都只是一个用来圈钱的壳子?你把房文英和曲项推到台前,让她们替你站台,你只管张开口袋接钱。你置企业于何地?你也是工人出身——你置工人于何地?”

        “‘置企业于何地’?”曲进步连连冷笑,“我拿刀架他们脖子,逼他们买新锐的股票了?我拿枪抵着他们脑门,逼他们给华前接盘了?我编一个故事,有人愿意为他买单。你不去教育那个盲目投资的人,反而指责我讲了一个好故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不错。房文英是我讲的故事,曲项也是我讲的故事。她们站到台上,就有人愿意买单。我用她们的善良,证明资本的愚蠢。我有什么错呢?

        “项天河,你也是搞企业的。我问你,商业的本质是什么?——是挣钱。我再问你,企业的本质是什么?——是为股东挣钱。施万利润率的提升,是用技术取代普通工人——通过剥削技术工人的剩余价值,替换掉没有技术的普通工人。这和割韭菜又有什么区别?你收割工人的价值,我收割股民的韭菜。你我五十步笑百步。你难道就比我高尚?”

        项天歌几乎捏碎手中茶杯,“那曲项呢?她是你——她是你在世的唯一的血亲。她把你当成父亲一样相信。而你,利用她的理想——利用她的满腔热血——”

        “哪个创业的故事没有理想和热血?那些拿着现金的风投和私募,难道不也是奔着理想?不也是满腔热血?”

        “——可曲项把你当作至亲!人要黑心歹毒到什么地步,才会把手伸向自己的亲人?”

        “我从来没有伤害曲项。她要创业,我给她钱。她创业失败,我也替她准备了后路。”曲进步耐着性子说,“一次又一次挑战她,打击她,一路逼着她,将她逼上绝路。害她到如今她身怀六甲,却连家也丢了的——难道不是你吗?”

        项天歌双眼血红,却张口难辩。

        曲进步好意地笑起来,“商界是男人的战场,不适合女人。女人要在这里活下去,就要比男人更凶、更狠。可项项并不是个商人。”他转着茶碗轻声说,“你想要保护曲项。我也是一样的。你以你的方式逼她看清自己,而我有我的办法,让她彻底退出。相夫教子,是女人最好的归宿。”

        曲进步给了项天歌充裕的思考时间。

        “怎么样,还有问题吗?”

        他见项天歌不答,便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件,“来。这是一份关于先锋资金去向的安排文书。不受法律保护所以也不用你签字……”

        “最后一个问题。”

        曲进步停顿了手上的动作,微笑说:“问。”

        “前进厂。”

        “终于到这个问题了。”

        “先锋收购前进厂,跟你有什么关系?”

        曲进步笑容淡然,“你既然叫我一声‘大老板’,就应该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所预期。”

        项天歌握紧双拳,“果然,你跟陆国岑串通,合谋搞垮前进厂。”

        “‘合谋’?‘搞垮’?不,不是。”曲进步摇头,“我就算做假账,只能在账目上动动手脚。资金进出都要曲向前审批。我也不能直接从前进厂的户头上掏钱啊!”

        “但你不否认跟陆氏兄弟有交易。”

        “交易谈不上。只是陆国岑狼子野心,我睁只眼闭只眼罢了。”曲进步说到这,幽幽地叹口气,“你猜得不错。我就是当年走私帮的大老板。陈思范是通过我认识曲向前和陆国岑,也是受我指使,让张红进曲家做项项的家教。邹金牙,当然也是通过我,才勾搭上陆国岑——他起初也没别的心思,只是想让曲向前帮忙修车。曲向前要是答应了,也没后来那些事。

        “但搞垮前进厂的,并不是我。走私帮只是一个松散的帮派,大家尊称我一声大老板,但到干活的时候,都打着自己的算盘。邹金牙只是想赚点外快,陈思范却想搞出个产业链。我也只能由着他们。后来的事,你也知道,陆国岑借先锋之力收了前进厂——不仅干掉曲向前,他把原来先锋的大老板也干掉了。一路青云直上,吞掉整个先锋实业。

        “可是,归根结底,前进厂的失败,怨不得别人。陆国岑也不过是趁火打劫,收个地皮而已。要怪只能怪曲向前自己。如果他老实搞他的摩托车,造他的汽车配件,东风和前进两厂现金充裕,就算银行不放贷,谁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偏偏曲向前脑子搭牢,非要造车。倾东风、前进两厂之力,清空汽车配件厂和摩托车厂几年积攒下的家底,还要高举外债。旧厂升级改造要钱,新厂动工要钱,搞汽研院要钱,造车更是要钱。他一没政府背景,二没银行亲戚——造个鸟车啊!他这一搞,搞垮了前进厂,也拖垮了东风厂,还把自己全部身家性命,都给赔上了——留下一个孤零零的曲项。

        “所以你说,怪谁呢?怪我吗?我也不过就做做账,倒倒车,哪里就能搞垮一个厂。”

        项天歌眼神冰冷,脸露冷嘲,“这些年,你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你逼死你的亲哥哥,然后说搞垮前进厂的不是你?”

        “我说我没有搞垮前进厂,可没说我没逼死曲向前。”曲进步扯起嘴角,露出黄白的牙齿,“我亲自开车,把他送进了二条河。”

        项天歌悚然一惊。

        曲进步的喉咙里发出夜枭一样沙哑的笑声,“你知道他临死前跟我说什么吗?他求我说,‘阿进,你一定有办法的。你能帮我的,是不是?’太糟心了。我胳膊一抡,打在他方向盘上,他就自己开进了河里。哈,呵,哈,呵……”

        他笑得一抽一抽,身子一起一伏。但他只笑到一半,项天歌堵住了他的喉咙。

        茶杯摔碎在地上。项天歌从破沙发上腾身站起,跃过矮几,连着衣领掐住曲进步的脖子,将他重重地按在了身后的墙上,然后一拳砸在他脸上。

        “这一拳为我哥。”

        不容他喘息,又一拳按在他鼻梁上。能听到喀嚓一声。曲进步鼻管鲜血长流。

        “这一拳为曲项。”

        再然后,自下而上一记勾拳,直接砸在曲进步的下颏。曲进步牙齿交接,吐出一口血。

        “这一拳为曲厂长。”

        他打完三拳,还不解气,提膝在曲进步胸口一顶。曲进步人朝后飞,撞翻了两排书架,人落在一堆佛经中。

        项天歌掐着他的脖子,将曲进步从经书中提起来。

        “曲向前哪里对不起你?前进厂哪里对不起你?曲厂长那么信任你,让你当前进厂的会计。结果你!跟陆国岑勾结,将一个大好的工厂白白葬送!我早就知道你是那个混账——”项天歌双目血红,如欲喷火,“早就知道。走私帮,前进厂……先锋,华前……早就知道你是个畜生。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忍,忍二十年都没说吗?因为你他妈是曲项的亲叔!可是你竟然!可是你竟然——”

        他的竟然没有说完。他只顾着看曲进步,没注意身后探来一柄长棍。

        长棍破风,正正砸在他后脑勺上,砸出一个血窟窿。项天歌没哼一声,就朝前仆倒。

        屋角走出来老方丈——持柔法师,还有几个拎着棍子的和尚。

        持柔法师双手合十,口宣佛号。两个和尚上前搀扶曲进步。

        项天歌趴在地上,后脑剧痛,意识却极清醒。他瞬间明白,这寺里从方丈到一干和尚,全是曲进步的人。

        曲进步挨了几个拳头,却跟没事似的。他扬手挡掉来掺扶他的和尚,自己站起身来。另一只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

        曲进步拨开保险栓,脸上露出微笑。枪口下垂,正在项天歌头顶。

        持柔法师行至跟前,宽大的袍袖递出,用手掌捂住了曲进步的枪口。

        “曲施主,放下屠刀……”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一声枪响。持柔法师立仆在地。

        他的眼睛还未阖上。血从他额心的空洞里淌出来。

        项天歌瞠目结舌。

        “替他求情?”曲进步轻轻叹息,“谁来替你求情?”

        他的笑意还留在脸上,嘴咧着,弥勒似的宽厚。他见项天歌一动不动,俯身去探项天歌的鼻息,“死了?还没死。没死就好。”

        他揪起项天歌的头发,将他的脸揪离地面,“你纠缠我这么多年,坏了我这么多好事。我一定让你死个明白。”

        项天歌轻声骂:“畜生,人渣——”

        “曲向前是英雄,我就是畜生、人渣?曲向前办前进厂的时候,你还在地上爬呢。你又知道什么?”曲进步从灰土中站起来,神色冷漠地俯视项天歌,“我说会让你死明白,一定就让你死明白。”

        他一脚踢开持柔法师的尸身,然后围着地上的项天歌,慢慢地踱步绕圈子。

        “你知不知道,曲项为什么叫曲项?对,他父亲姓曲,而他母亲姓项。

        “你从来都不奇怪吗?曲项的妈妈,跟你是同一个姓。

        “你是不是也从来没奇怪过,电焊工人这么多,怎么就偏偏是你家姓项的那个,死在了前进厂的电焊车间里。

        “你从来没奇怪,也什么都不明白。

        “陆国岑利用国有资本收购前进厂,你就替前进厂抱不平。可是,曲向前当初收购东风摩托车厂,你想想,就他那个三代贫农的出身,他哪里来收购一个工厂的钱?

        “不知道吧?东风摩托车厂的老厂长,姓项。没错,就是你那个项。他跟你爸是同村的,一个辈份。

        “项厂长有一个女儿,名字叫小春。

        “我比曲向前小十二岁。小春跟我一般大,也比曲向前小十二岁。小春跟我上同一个小学,同一个初中,同一个高中。我跟小春约好,我们上同一个大学。但是她没考大学。

        “曲向前那时在东风厂,项厂长很器重他。项厂长夫妻工作都忙。小春只好经常去亲戚家吃饭。有好几回,曲向前就把小春带回我家。我很高兴。每次小春来我家,我都很高兴。

        “次数多了,我们家就留小春过夜。家里有间客房,就给小春睡。

        “那天晚上,我起夜的时候,听见楼下客房传来什么声音。我有些纳闷,可是也不敢出声。

        “那年我们高三。小春不知怎么就开始避着我。到下学期,要高考了,小春居然就退学了。

        “我跑去项厂长家里找小春,却被她家的人赶了出来。我给小春写信,把信塞进她家的门缝里。小春回信说,不要再联系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怎么都想不明白。直到两年以后,曲向前结婚,我才终于见到小春——她就是那个新娘。

        “我问小春你怎么会嫁给他。小春说,‘我也没有办法了,我把孩子生下来了,孩子不能没有爸爸。我也没有办法了呀!’

        “那孩子就是项项。”

        曲进步说着,就喀喀喀地笑起来。项天歌趴在水泥地上,手指抠着尘土,血一滴滴落进尘土里。

        曲进步接着说,“我当时死活想不明白。我哥的屋在楼上,小春睡的客房在楼下。小春怎么就有了我哥的孩子。

        “结婚以后,曲向前一路春风得意,项厂长把厂里的事务都交给他。哦,然后我上大学,家里就让我读会计。我还没毕业,曲向前就把我带进东风厂实习。到我毕业的时候,东风厂的资金进出,全要过我的手。

        “再然后,东风厂私有化改制。东风厂的账是我做的,钱是我管的,工资是我核的,进货的钱是我打的。曲向前用东风厂挣到的钱,买下东风厂。帮他做低估值的人是我,帮他卖厂的是我,帮他买厂的也是我。

        “项厂长年纪大了,但还没糊涂。他早把厂里的事交给曲向前。但到收购的时候,他吓一跳,不信东风厂就值两百万。他就去举报,说有人故意把东风厂的资产做低了。但他那时生着病。曲向前派人去照看他,其实是盯着他。

        “项厂长找到小春。小春就来找我。她问我,我是不是做了假账。我说我没有。我说你不要管这事了,你爸爸也斗不过曲向前,何况是你。可是小春不听。

        “小春是个傻瓜。她去跟曲向前摊牌,要他去纪委自首。哈哈哈这不是开玩笑吗。曲向前苦心经营的这一切,他又怎么能容许一个女人破坏?

        “于是,在一个深夜,他带着小春出门,在二条河的那座桥上出了车祸。你信这样的巧法吗——小春找我没多久,她跟曲向前出门,就出了车祸?汽车坠河,偏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

        “从此我的人生再没有其他目标。我的人生就是要扳倒曲向前——杀掉他,叫他身败名裂。

        “我忍辱负重,苦心经营。我在他面前低着头,躬着背,装出唯唯诺诺、没有主见的样子。我让他以为我永远是他的小弟,是个只能倚仗他生存的会计。他如此聪明,也如此自大。他完全地相信我,将两个厂的所有财务工作全都交给我。如果不是他的自大,我没有机会。

        “我替他贱价买下东风厂,再帮陆国岑贱价买下前进厂。前后的手段一模一样,连做账的手法都是一样的——吃掉利润,压低估值。东风厂和前进厂的效益都那么好,最后却破产了。你以为他们的利润去了哪里?——是我帮他做账,把钱划进供应商的账户,而那几个账户,就是曲向前自己的口袋。

        “曲向前去世,我哪里来的钱供曲项去美国读书?又是哪里来的钱,能帮银湖在新加坡上市,还帮华前摆脱危机?——那都是曲向前的钱。他留在那几个口袋里,还没来得及提走的钱。

        “我知道他太多秘密。每一个秘密,都是足以叫他把牢底坐穿。但我顾念我们的兄弟情谊,没有送他进监狱。我赐给他最仁慈的死法——让他像小春那样,死在自己亲人的手上,死在二条河中。

        “可是,杀了曲向前后,我才慢慢看明白。我哥哥没比别的资本家好,可也没比那些人更坏。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红尘一途,不过名利二字。

        “你说国有企业排挤打压民营企业,可是国企里的蠹虫摇身一变,就变成民企的土皇帝,他们不也一样,想方设法侵吞国有资产,搜刮平民的血汗?他们打着民族品牌的幌子,什么振兴工业,国家发展,社会进步,哪一个不是披着羊皮在吃人?

        “进步从来是一场谎言。他们打着进步的旗号,将人们蛊惑进一个文明不断进步、世界越来越好的幻象。但世界不会变好,因为人性从来丑恶。

        “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你崇拜的那个民企的英雄,不也一样喝人血、吃人肉,踩着人头往上爬。

        “只是可怜了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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