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回家？阴雨绵绵。
张启明最近一直不爽，头伤未愈还被禁卡，老爸又反复催他回家，老妈也一脸你滚去哪关我何事的样子，他有气没处撒，来大姨妈似的在宿舍里乱窜。
许绍南还在画画，宿舍里飘着油墨臭，一张又一张的画，画了一叠了，还是一样的空白脸。
他趁着许绍南结尾的时候，趴在上铺阴阳怪气，“许绍南，你他妈画来画去就是不画脸，你画鬼呢。”
许绍南抬头挑眉，“你行你来。”
“你找了快五个月了都没找到，你不会真见鬼了吧。”
“可能就是黄粱一梦。”许绍南描下最后一笔，“我的人生本来就是黄粱一梦，想要的东西始终得不到。”
“不是我骂你。”张启明翻身躺倒，“你说你要当个好人，转头勾搭小姑娘去了，就你这还当好人，你可真不要脸。我劝你积善行德，少做点人渣行径，多干点好事，说不定老天爷看在你改过自新的份上，你想要的自然就送到你面前了。”
“我干好事也没得到好报。”
实话。
好人不一定有好报，失去父亲之后，他咬着牙活着，可到头来换得是什么？
许绍南心烦气躁，他卷起画，墨迹没干，观音的脸晕染出一大团凌乱的墨迹，他慌乱去展开，已经糊得不成样子了。
也就是这时候，电话滴滴响，没备注，他按着心里的怒火，同那边斯斯文文，客气说：“您好！我是许绍南。”
是母亲的声音。
“阿南，你奶奶不行了。”
春雨润如酥，南方的春天来得很早，热气蒸腾在他的后背，他到家门口时，半个衬衫都湿了。
他为了讨奶奶开心，特地学父亲的模样，穿了蓝衬衫尼龙裤子，一直向后梳倒的头发也梳成三七分。
奶奶似乎在期盼他的到来，白墙黑瓦，她坐在院子里的芭蕉树下，呼唤风尘仆仆赶来的许绍南。
“阿南。”
许绍南手里的包丢在水坑里，他走过去，跪在她膝盖前，“奶奶，你记起我了。”
奶奶说：“怎么不记得了？阿南最喜欢吃河虾啦，奶奶已经做好了，在炉子上煨着呢。”
她的眼睛因常年痴呆而发黄、浑浊，现在有柔软的光，这个养育出他父亲那样君子的老人，曾经是上海有钱商户的小女儿，接受过很高的教育，会读英文，在那些父亲失踪后辛苦的日子里，奶奶教育他成长，希望他也长成父亲的样子。
他心口发涨，压着哭声问“奶奶，你今天怎么出来晒太阳了？”
“我在等你的父亲回来。”她温柔的抚摸许绍南的脸，那双长满了斑痕的手，带着老年人独特的气味，划过许绍南的眼睛、鼻子、嘴唇，似乎在思念另一个人，“阿南，你父亲怎么还不回来？”
他哑口无言，“我不知道。”，他尽量往好的地方说，“可能他在外面赚大钱呢，很快就回来了。”
奶奶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你爸爸不会回来了。我昨天晚上梦见他，他说他好久好久之前就死了。他还问你好不好？我说你去北京念书，暑假就回来啦。他夸你是个好孩子。”
许绍南噎住，他心口涨得发疼，“奶奶……”
“他说没能陪你长大，对不起你，叫你好好生活。奶奶知道阿南很想你爸爸，可你爸爸死啦，不会回来了，不要找他，好好活着。”她摸着许绍南的脸，打了个哈欠，“阿南，奶奶很累，你陪着奶奶好不好？”
她睡了，安详地睡着，只是攥着许绍南的手慢慢松开了。
窗外下了些雨，雨色朦胧。
在南方湿漉漉的雨幕里，许绍南抱着奶奶的遗像，身后跟着吹锣打鼓的人，他走几步磕一个头，走几步磕一个头，磕到坟头前，白皙的额头流了血，他没有疼。
填土的人将泥一锹一锹铲进小土坑里，埋上了棺材。
他眼眶发酸，眼前是幼年，父母都在，奶奶爷爷也在。
傍晚潮湿的春末，他抓到了萤火虫塞在绿色玻璃瓶里，从蜿蜒的石板路上跑着，要去跟奶奶炫耀，母亲在后面追叫他慢点，在他快摔倒的时候，父亲用宽厚的双手将他抱起，架在脖子上，然后他回头向母亲喊，“走吧！”，母亲走过来挽着他的手臂。
一路往家里走。
门打开，奶奶做好了河虾、梅菜扣肉摆在院子里的小桌上，爷爷坐在芭蕉树下看书。
他大呼小叫，“爷爷！奶奶！你看我的萤火虫！”
过去因为父亲的失踪支离破碎，像装着萤火虫的绿色玻璃瓶摔碎在地上，噼里啪啦得响。
细雨绵绵将血冲进了眼眶，他分不清是血，还是雨，或者是眼泪。
他在席面上见到了母亲。
这个从前温柔又美丽的女人，在十四年过去，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此刻，她留着卷曲的黄色的头发，特别白的粉底液叫她的脸和脖子泾渭分明，涂着粉色艳丽的口红一张一合，“阿南，你不要太难过。”
他嗯一声，“你怎么来了？”
她也感受了隔阂，什么也没说，在席面快结束的时候，塞给了他一张存折，“这是我的一些积蓄，不多，你拿着。”
他没要，也没接，存折掉落在地上。
地上还有下雨留下的泥泞，存折洇湿了一片，朱婷飞速捡起来，责备他，“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
他客客气气说出了自己的怨怼，“十四年没人管，没礼貌是正常的。”
朱婷捏着存折，她咽了又咽，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许绍南说：“我马上就毕业了，已经有能力养活自己了，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也不要钱。”
朱婷说：“我听说了，这么多年一直有人在资助你上学。”
许绍南从嗓子里挤出一声笑，“是，一直有人资助我，感谢你给我生了一副好相貌。”
朱婷脸色苍白，在席面上听见的传闻被儿子亲口说出来，她一时不知所错，许绍南冷冷看她，“你走吧，以后不要来找我。”
许绍南从小长相漂亮，有很多人觊觎他，不止女人，还有男人。
父亲死后，朱婷马不停蹄改嫁，再也不管他，爷爷奶奶刚洗脱罪名，还没有钱来供养一个孩子，有不怀好意的男人自称是父亲的好友，说是要收养他。
爷爷轻信他，把许绍南给他养。
许绍南到底是个七八岁的男孩，他有力气，也很聪明，奋力反抗下也只是有了些皮肉之苦，他衣衫不整地跑回了家。爷爷看见他，连打折腿都一声不吭的人哭得涕泪横流，但还在哄他，“没事，没事，阿南不怕。”
爷爷送他去寺庙里了，在寺庙也好过一段时间，修行叫他逐渐遗忘了恐惧。
然后何鸢出现了，她留在他肩头的烫疤一直隐隐做疼。
他又开始画观音了。
握着父亲的笔，像父亲一样坐在安静的窗前，听着窗口潺潺的小河淌水声，画了一副观音像。
他画完观音，填脸时，笔不动了，突然想起了那天在广济寺见到的人。
他踌躇了一会儿，画上了眼、笔、口。
观音突然有了模样，他心噔噔跳，看着那副观音如烫手山芋般扔掉了笔。他不敢看，那双眼里有慈悲和关怀，闪烁着柔软的光，是父亲的，是奶奶的，也可能是那惊魂一瞥的女人。
他定定坐着看，看到日头偏西，看到明月高悬，夜色已经很晚，扁月的光透过窗户的缝隙落在那双眼睛上。
他卷起画去了寺庙找师父。
油灯黄黄的亮，三千佛祖低眉顺眼。师父穿着青石灰僧袍盘腿坐在蒲团上念经，珠子拨弄一下，木鱼响一声。他坐在旁边，死死攥着那幅画，画已经皱巴巴不成样子。
“我会画观音了。”他说，“我竟然会画了，是不是我心里有了观音？”
师父闭眼垂目：“你画得观音长什么样子？”
他抿唇，“很多样子，可他们都不在我身边，黄粱一梦而已。”
“生老病死，爱恨不得，嗔痴难解，都是人生的常态，你所求太多，所以每一样都像手中流沙，攥得越紧，失去的越多。”
他苦笑：“我求的并不多，只想让父亲回来。可十四年了，他回不来，我活得很苦，只能把希望寄托于他没有死。只要那碗黄粱在灶上一直蒸着，这美梦就不会断。”
“那会很痛苦，还是要放过自己。”
“如果我能放过自己，少年时就不会背弃师父，回到红尘俗世里去了。”
那时候他在寺庙苦修，奶奶会来看他，她心疼这个孩子，破戒给他送肉食吃，他躲在寺庙外偷吃，奶奶在参拜佛祖：保佑老三平平安安。
每个人都觉得父亲已经死了，在经年累月的等待里，他也慢慢将信将疑，可奶奶一直在期盼，期盼那个高瘦儒雅的男人推开门扇，走进来说：“我回来了。”
等到死，她才承认，儿子不在了。
他在扮演父亲这几年，同一个大他二十岁的女人纠缠不清，那女人常常透过他的脸在看别人，说“你很像一个人。”
像谁？
寺庙外，他正在打扫，手里拨弄着佛珠，吟念佛经，心如止水。何鸢过来攥着他的手，低低呼唤他，“长生。”
何鸢对他很好，一个美丽富裕的女人引诱单纯不谙世事的小和尚，似乎是你情我愿、水到渠成的事，他却恨何鸢。
不光是她特殊的喜好，还有她嘴里吐出的那个名字。
“长生。”
长生，长生，是他父亲的名字。
从咽下第一口肉时，就很难隔断对人世的牵挂。
“我不是长生。”这五个字早就想说了，如今他攥着观音像，对师父说，“我不是他，我要找他回来，补全我本该拥有的人生。师父，我所求的并不多，仅此而已。”
“阿南心里知道，观音回不来，画也没有用。”
许绍南的嘴唇颤抖，他双眼发红，将那观音像攒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我会把观音找回来的。”
木鱼敲响，像玻璃瓶碎裂的声音。
他这么多年一直在找寻的不止是父亲，还有像那盛着萤火虫的绿色玻璃瓶，藏着一生中最美的梦：没有疼痛，没有□□，没有肮脏，是小小一方院子，美满的家庭，还有热气腾腾的饭菜。
是归宿。
他想有个归宿，温暖的归宿。
回到北京正赶上期末，张启明特地为他接风洗尘，在他妈的高档餐馆里办了一桌子酒席，在席间他见到个意外人。
徐雯。
立夏时节，热得人发慌，徐雯穿着背心短裤，卷曲的长发，热烈开朗地同他打招呼：“许绍南。”
他攒了一把长发，叫它们服帖倒在脑后，“嗯。”，他看张启明，示意他解释。
张启明不好意思地倒茶，“误会解开了就好啦，我和她也就又在一起了，这一次我可真打算当个好人，好好谈次恋爱。”
许绍南嗯了一声，他这人徜徉情海无数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女人，他在徐雯眼里看见的不是爱，而是无尽的欲望。他也没说什么，客客气气吃过饭，同这一对情侣一同回学校。
“许绍南，你还没找到你那观音妹妹吗？”张启明拥着徐雯的肩膀，大呼小叫，“都快毕业了，你马上要离开北京了，还找不到的话，也太可惜了吧。”
许绍南微微笑，“那有什么可惜的？找不到就不找咯。”
徐雯问：“什么观音妹妹呀？”
张启明亲她的脸，“我之前跟你说了，他跑去广济寺说看见了什么观音，茶不思饭不想的，整天念叨呢。”
徐雯嘻嘻笑：“就是我砸你那一回。”
“当然。”他摸着脑袋，“你这女人真够泼辣的，我就是逞逞口舌，哪会真干那些事，要是你把我砸坏了，我可就赖上你了。”
徐雯嘻嘻笑：“那你就赖上我吧，我赔给你。”
张启明嗯了一声，“听说我爸给你钱，你没要，你可真有骨气啊。”
徐雯又嘻嘻笑：“当然了。”
许绍南突然插话，“你这双鞋挺漂亮的，哪里买的，我想买一双送女朋友？”
“啊，是这双吗？”她脚上是一双高跟鞋，“jimmychoo，很漂亮的，我打折的时候买的。”
许绍南轻轻嗯一声，“好看。”
出身普通双职工家庭的小姑娘哪里来的钱去买一双打完折也要几千块的高跟鞋，他没有拆穿徐雯，定定看着她演戏。
许绍南对不喜欢的人也维持着斯文客气，他身上有一股若即若离的冷淡，陪着那张青竹翠玉似的脸，挠得人心发痒。女人很难逃离这种男人的手掌，徐雯咬着嘴唇，“你有女朋友了？”
张启明说：“他一直有啊。”
许绍南微笑，“他说的对，一直都有呢。”
从十六岁开始，到现在，枕边人换了无数，他不介意多一个，所以抛出橄榄枝，“不过似乎我们的感情也不多好了。”
徐雯哦得声，“那真是太可惜了。”
张启明哈得笑，“可惜什么，这家伙又不是只爱一个女人，他身边女人海了去了。”
徐雯嗯了声，定定看许绍南，她说：“为什么没有固定下来，是因为找不到喜欢的女人？就那个观音妹妹？”
许绍南笑，他嗓音低哑，带着勾人的刷子，“是啊，找不到她，要是找到她，我会跟她好好在一起，爱她一辈子呢。”
徐雯捏紧了张启明的衣袖，“是这样啊，那就祝福你早点找到观音妹妹吧。”
“谢谢。”他疏离客气，“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你们忙。”，他看了徐雯一眼，由衷夸赞“张启明你好福气，找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女生恋爱呀。”
张启明哈哈笑：“那不是。”
许绍南说：“我去复习了，你们慢慢聊。”
张启明复习周才焦急，他临时抱佛脚拿着许绍南的书，恨不得一夜把知识塞进脑子里。
书页子哗啦啦翻。
“你喜欢她？”，许绍南问，“看你们感情挺好的，不想你的仙女了？”
张启明翻页“我又不跟她结婚，谈个恋爱怎么了？”，吊儿郎当的样子。
“为什么？她不漂亮吗？还那么让你刻骨铭心？”
张启明啧一声，“她家什么条件，我家什么条件，我爸妈肯定不同意的，大学嘛，谈几次恋爱就好了，搞那么认真干嘛？”
许绍南哈得笑，“要是仙女姐姐？”
张启明又啧，“那不一样，我和仙女姐姐没法在一起的，要是能在一起，我就是死也要和她在一起。”
许绍南也啧一声，“果然男人的深情就是嘴上说说，该玩的一个不落。”
“彼此彼此。”张启明叹气，“我回我老爸那儿了，天天跟仙女姐姐面对面，我都快抑郁了，要是再不谈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我得从教学楼直接跳下去。”
“哈？”许绍南抿唇，“你爸跟你姐住在一起？”，问完又沉默，本来就是私生女，难不成还要跟原配太太一起？
“当然，他们感情可好，显得我像多余的。”，他似乎很生气，将桌子锤得咚咚响，“凭什么啊？她对我就像看混世魔王，从来不正瞧我一眼。”
许绍南劝，“毕竟是你姐姐，你还是收敛些吧。”
张启明面色古怪，嘀咕着，“收敛？不该跟我说吧。”
许绍南没放在心上。
许绍南没放在心上，他说：“我保送了。”
张启明笑，“我也是。”
许绍南抽出书，“那你还看个什么起劲，去睡觉。”
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季，毕业季意味着有一批人要离开，另一批人要来，许绍南和张启明也在毕业生其列，他们两个是学校里有名的帅哥，很多女孩儿慕名来看他们。
徐雯宣誓主权，挽着张启明的胳膊，她嗓门大，驱散着周遭的莺莺雀雀，“哎哎哎，有女朋友了，有女朋友了，别再问电话号码啦。”
连着许绍南也沾了光，找他要毕业签名的人少了很多。到下午的时候，人群终于稀稀拉拉作鸟兽状散去了。
徐雯说：“我室友还在等我呢，我先跟她去图书馆，毕竟我们还是复习周。”，她亲了张启明一下，噼里啪啦跑走了。
张启明抹着嘴唇，“她室友？那个黑胖的小姑娘。”
许绍南心里不舒服，“你对人家尊重点。”
张启明啧一声，“许大少爷什么时候也学会尊重女性了？”
许绍南和张启明抄近路，他们顺着树林蜿蜒的小道走，那天下午学校树林里开了浇花器，水注呲呲得绕圆撒，水雾蒸腾，和着林光，朦朦胧胧一片，只是水注刚好囊括了他们抄的小路。
张启明狼狈地跑过小道，一边跑一边骂，“还不如走远路呢。”
许绍南刚要说，“快跑吧，抱怨什么。”
有人在喊，“小绯，你在哪儿？”
“唉！我在这呢！”
许绍南顺着声看去，跑动的步伐慢下来，他站定看树林深处。
夏季里绿林摇曳，光从树梢缝隙里投射下来，落成一个小小的圆点，那女生穿着件白蕾丝长袖长裙，红色芭蕾鞋，坐在木凳子上看书，波浪一样的长发垂落在耳边，遮住半张脸。
隔着水雾，隔着绿柳纸条，她翻动书籍，像误入一场美梦。她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她，抬眼看过来，白净饱满的脸，细长柔弱的眉眼，抿着的唇显得她清冷。
“许绍南！你干嘛呢！淋水淋上瘾了是吧！”
浇水器的水注落在他身上，冷得他一个激灵。
“就是她。”许绍南急了，“是她，她和我想的一样漂亮。”
张启明顺着去看坐在凳子上收拾书包的女生，白净纤细，漂亮谈不上，顶多是清秀，他肯定，“她相貌平平啊。”
许绍南说：“你是不是瞎？”
张启明更肯定了，“我不瞎，是你情人眼里出西施了，你完了，许绍南，你真的完啦。”
许绍南说：“我没完，是你瞎。”
两个人回头去看她，除了呲呲的浇花器喷着水雾，斑斑点点的光影垂落，哪还有什么人？
张启明咽，“许绍南，我相信你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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