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九月初三，姬玉启程去邯齐山庄参加尚宝会。卞二驾车，至明与至道骑马随行护卫。

        于常不擅骑马，加之年纪小，无自保之能，被嫌弃，十分不甘。

        洛身为女子，还有个小囡，自是更无可能随行，否则于常怕是要郁闷至死。

        因差事不多，倩女被遣回家歇息几日。自此康宁坊院中只余两大一小，三人做伴。

        这日，天气凉爽，午后洛闲来无事去倩女家闲坐，准备晚些顺路接小耳散学回家。

        倩女家在西城平民聚居之地。沿金水河南岸向西，过西市衙门，道路渐渐狭窄，路旁房屋高低错落。讲究些的，建了地板离地半米的小楼，隔潮隔水防蛇虫。潦草的，连个院子也无，一堵山墙，支起草顶，里面站不下一人。

        幸是九月，雨季已过，泥土路面虽沟沟坎坎，但并不脏污难行。洛一面四下打量，一面暗叹自己不过过了几日好日子便矫情起来。

        按照倩女所说，洛看到一棵老柳，又过两个巷口，在第三个巷转弯进去，数到第十家，即是倩女的家。

        倩女年近三十，家中只有她和夫君二人。她夫君在官中做苦力，虽辛苦但工作稳定，不欠工钱。倩女能干，有做饭手艺，所以生活过得还算宽裕。前后两间的土坯草房，顶上压了几块青瓦，竹劈扎的院墙，院中种着几萁蔬菜，雍菜苋菜等，生得碧绿喜人。房前空地上铺了几块青石板，上面铺席，席上一张小案。案旁坐着一人，席上堆着衣物，想是才晾干，正在折叠整理。

        洛隔着竹蓠喊一声“倩女！”倩女抬头见是她，忙站起穿鞋迎出来，笑道：“阿洛啊，你可来了！我正等得心焦。”

        洛亦微笑，随倩女进院，至席上坐下。倩女进屋与她拿水喝。屋里因低矮窗小有些阴暗，还是院中敞亮。屋门门槛颇高。因年年填土垫道，导致路面高出两旁房屋地面许多，下雨就会雨水倒灌进屋。为防水，几乎每家都修了高高的门槛，其实更像挡水板，插在原本的门槛上。

        倩女提陶壶出来，给洛与自己倒了两碗温水，坐下与洛闲聊。

        洛与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帮着折好衣物，暂放在一旁。

        “你夫君可是每日都出工？”洛才折衣物时就见肩膀上磨损最重，已补了几次。

        “正是，”倩女叹道：“不做吃什么。幸我二人都有差事可做，不然如何度日。”

        “看情形，你也算这街上过得体面的，倩女如此能干，当高兴才是。”

        “那倒是……”倩女面露喜色，抿嘴微笑，胖胖的右腮上显出一个浅浅梨涡。

        洛问道：“这些个房子可都是自建的，也有赁的？”

        “自然是有的，”倩女答道：“不过不多，多半是赁给人一间半间，虽不多，好歹贴补家用。”

        “如此。”洛默默点头。

        院外不远路上有处水井，几位妇人在井旁打水洗衣，正是午后闲散之时，几人说说笑笑并不急走。

        洛收回视线，散开两腿，一肘支案，不觉有些困意。

        倩女低头补衣，随口问道：“你家公子走了几天？”

        “三天。”洛闲闲回道。

        “至多十天总该回来……”倩女一人自言自语。

        忽然传来一声斥骂，接着七嘴八舌没完没了。

        洛先还不愿睁眼，就听倩女亦低声骂道：“晦气棺材东西！又爬出来吓人！”她睁眼挺身望向吵闹那边。正是井边几位妇人，还多了一位肩背佝偻白发灰衣的老妪。众妇人指指点点骂的正是这老妪。似是有些惧怕或是嫌弃，只几步开外站着斥骂，却并不靠前。

        “那是何人？”洛问道。

        “你问她？”倩女抬头望望，一脸厌恶之色，摇头叹道：“那老贱妇，竟然还未死！若不是她生了个好儿子，恐怕早死得骨头都烂了。都是命啊！”

        洛不禁追问：“她可是做了什么错事？为何那些人都在骂她？”

        “还能为何事？自是她早年自己不检点做了丑事。不明不白生出个儿子。被家里赶出来在街上混生活。偏偏她儿子是个聪明子，每日在私学外偷听，学业比正经出钱上课的还好。私学先生见他聪明勤奋便举荐他去了东学，东学允他免费就读，还可每日做些誊抄书记之事赚钱养家。真是……唉！若我有这等好儿子恐怕做梦都要笑醒。老天不开眼呢！前年她儿子才给她造了一间草一屋，这老贱妇可是得意得很。不过她如今她已病了几月，怕是活不了多久。想来老天爷也看不过她这等人过上好日子。”

        说话间，那老妪已提着木桶，摇摇晃晃往这边过来。怕是桶里也未盛许多水，这般摇晃竟也未溅出多少。经过倩女家院落时，那老妪抬头扫了院中一眼。只见她脸上瘦到皮包骨头，只有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瞪着人，好似会发光，甚是骇人。一股暗红的血从老妪鼻孔流下，她似不在意，抬袖抹去，那袖上暗迹斑斑。

        “快低头，快低头，不要看她，染了晦气。”倩女埋下头，在案下紧拽她的衣襟。洛一时亦被骇住，赶紧低下头，然老妪异常夺人的眸光却让她心生疑虑。

        待老妪走远，不见人影，洛问倩女道：“那老妇住在哪间？”

        倩女拉她站起，手指路对面一间木板房，“就他家过去第六间。你稍后回家可要记得绕开她家门口远些。莫要沾了她的晦气。人说将死之人毒得很，可别过了她的病气！”

        洛拍拍倩女紧紧抓着她的手，“我命硬着呢，神鬼不侵。她生了何病？如此骇人。”

        “谁知道？”倩女答道：“有说是痨病。听说她儿子神通得很，照着学里的医书学了如何治病。每日饭钱都没有还要去药房抓药与他老母治病。真是个大孝子！可惜摊上这等老母，若是托生在我家，就是拼了我与夫君的性命，亦要助他搏个官身出来。唉，可惜了这般人才！”

        洛默默听着，眉越拧越紧。

        再与倩女闲谈片刻，还有半个时辰就到散学时候。洛与倩女道别出来，沿路往回走。

        走至一间草屋外面，只见门口地上一堆药渣。正是那老妪的家。路上几个行人，皆避开几步，远离她家门口。

        洛看那药渣还算湿润，应是今日所弃。她不动声色蹲下身，佯做提鞋。弯腰挡住旁人视线，拨开药渣，看了一瞬，又抓一把药渣，摊开仔细查看，送至鼻尖闻了两下，随即丢回去，站起疾步离开。

        手巾一下一下重重搓过手上残存药汁之处，直到感觉疼痛，她才慢下脚步。站在巷口，望了远处老柳片刻，她猛地转身，往回跑去。气喘吁吁跑回倩女院中，倩女被她吓了一跳，诧异问道：“阿洛！你这是……”

        洛长吸一口气，平稳呼吸，问道：“你可知那老妇之子名字？”

        “叫渑，你跑回来就为这个？”

        洛退后一步，方才抓药渣的手藏在背后，勉强一笑，解释道：“因疑他是我家公子提及的一位同窗，所以有此一问。倩女勿怪。时间不早，我这就走，下次再来与你叙话！”说罢，她微一躬身，不及倩女还礼，转身跑出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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