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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洛骑马出城一路往东,追出二十余里,终于在济水岸边赶上渑。

        “渑生,请停一停,我有话说!”

        洛在渑前面勒住马,见渑亦已停步,遂下马,牵马至一旁柳树边,拴好。

        渑见洛过来,仔细回想仍记不清认识此人,不禁问道:“你是……”

        洛在他面前五步站定,说道:“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我与你母亲亦有一面之缘。”

        渑神色黯然,说道:“原来女君是家母旧识。可惜家母已于前日身故,一时仓促未及告知,请勿见怪!”

        “如此,却令人意外,”洛说道:“不知你母亲葬于何处?可否告知?我也好去坟前吊唁。”

        渑答道:“女君有心,因时间仓促,只得将家母葬于城西鸠山乱坟岗,未及立碑。若女君要寻可找一棵老槐,家母就葬在老槐东边不远。”

        “多谢,”洛又道:“听闻渑想出门游学已久,如今得偿所愿,恭喜!”

        渑苦笑,“家母身故,渑悲伤不已,亦想早日离开这伤心之地。”

        洛亦伤怀状,问道:“不知你母亲因何身故,我几日去才见她出门提水,精神尚可,怎就去了?”

        渑面露悲伤,回道:“女君有所不知,家母乃是跌进水缸溺亡。都怪我不能日夜守在母亲身旁,害她出此意外。是我不孝之过!”

        “如此确是你不孝之过。”洛冷冷一笑,说道:“听闻溺水之人,皆会在临死之前拼命挣扎。若是在水缸中溺水,手指胳膊腹部,难免会留下伤痕,隔日还会有淤青斑痕。不知渑生可曾留意查看?”

        说话间,只见渑神色微变,眼睛频频闪动,嘴唇微微发抖,“你、你是何人?和我说这些做甚?家母确是溺亡,里长可以作证。你休要胡说!”

        若说之前洛心中尚有一丝疑虑,如今已然万分确定。想到那老妪黑洞洞的双眸,不禁浑身冰凉,悲愤难抑。

        她嘲讽道:“如今渑生还在做戏,非要开馆验尸才肯说实话。名声于你比你母亲的性命还要重要?”

        “闭嘴!你懂什么?”渑突然崩溃大叫,面目狰狞,“若非因那贱妇,凭我聪明才智,早已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就因她,害我从小被人嘲笑唾骂,被人看不起。我拼命读书上进,可那些人是如何看我?他们只会一面夸我才学出众,一面摇头说什么可惜、可惜!就因我的出身,我再聪明再努力皆没用。都因这老贱妇,若不是她,我如何会落入如此悲惨境地……”

        “所以你就让她去死?”洛低声接道。

        “那又如何?她这种人,活着与死了有何分别?还不如早些死,免得拖累我。可她偏偏命硬,不肯死,饿不死、毒不死。我有什么办法!都是她在逼我!我有什么办法!”

        洛再不想说话,任渑一人发疯一般嚎叫,远处已有人驻足围观,却不敢靠前。

        渑发泄一通,似也没了力气,颓然跪坐在地上,哑声说道:“你说吧,你要什么?”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丢至洛脚前,“就这些,全给你。别再来烦我。”

        洛退后一步,转头望河上木桥,寂然说道:“我不是为这个而来。我是来与你送行的。现在你有两条路可走,一条,你从这桥上跳下去,为母殉死;另一条,你自己去府衙自首,招认弑母之罪。”

        “你疯啦!你这疯女人!”渑未等她说完,已暴怒跳起,冲向洛。

        洛一面退后,一面说道:“怎么,你想当众杀人?”

        渑被提醒,忙转头四顾,果然,有几人在河岸边,几人在桥下驻足围观。他马上停下,压低声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那老贱人给了你什么好处?只要你今天放过我,我虽然现在没钱没势,等我有朝一日加官进爵,一定千倍万倍还你!你看如何?”

        洛已无意再与他纠缠,走去老柳边,解下缰绳,牵马至路上,回身平静说道:“我只给你两刻考虑。两条路任你选。我去前面茶棚等你。若你逃走我便去报官。”说罢飞身上马,驱马而去。

        “我到底哪里得罪过你!你这贱人!为何如此害我……”

        后面骂声不绝……

        李桑吉归家后大约一个时辰,弘林快步进来复命。

        “怎就你一人?洛女在何处?”李桑吉不禁问道。

        弘林面露难色,躬身回道:“公子,我已尾随她回到城里,可她一直信马由缰地闲逛。公子也知道我那追风性子急,一闹脾气谁都压不住。我只得先骑马回来,若不然我再去街上寻洛女回来?”

        “罢了,不必去。有那老马在,迟早会找回来。”李桑吉摆手让弘林近前坐下,“你先与我说说她赶去城外所为何事?”

        弘林已将事情来龙去脉整理了一路,遂将洛与渑的零散对话、他从旁人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以及自己的猜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这一讲就是半刻。

        李桑吉静静听完,不禁打开折扇,轻轻扇了两下,轻声自语:“竟有这等事……你可听清洛与那渑生为何争吵?”

        弘林摇头禀道:“她声音实在太低,只听见那男人一直在质问她为何要害他,还骂了她几句。应是与他母亲意外身亡有关。只是不知洛女做了何事,让那男子发疯一般,竟想不开去寻死。”

        一位学业优异的东学学子,身世不堪,素有孝名,即将出门游学,前途一片光明,能有何事会令他崩溃发疯,宁死不从?

        为母殉死?呵!分明就是畏罪自杀。

        李桑吉嘴唇微勾,冷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穷酸。死便死了。”

        弘林转念一想,也猜到几分,不禁暗自惊诧。垂眸想了片刻,问道:“可是这洛女是如何知道的?还特意跑去追他。”

        李桑吉亦觉好奇,不过解密之人未必肯说。

        弘林又道:“这洛女也是奇怪,听人嚷着有人落水,她动也不动。等那人被救上来,说是死了,她仍无动于衷。如此沉着,全不似一个未及妍的女子。”

        李桑道:“这算什么,杀/人弃/尸,她亦可从容谋划。如此胆识你在她这般年纪可能比肩?”

        此时门外侍从低声禀道:“公子,门侍说有一女子骑着咱府中的枣红马立在门口,可要请她进来?”

        李桑吉一笑,正在说她就到了,这般知趣,遂遣弘林去接,“她不认识旁人,恐不肯进来,你去请她进来。”弘林领命出去,片刻引着洛走进门来。李桑吉示意,弘林遂躬身退下,屋中只剩下他与洛二人。

        洛在街上荡了许久,任马自己慢慢散步,不觉就被带到这处宅院门口。那马似是饿了,再不肯走,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就有早上见过的侍卫来请她进去。想来这里应是李桑吉的一处私宅。

        洛的脸被晒得微微泛红,眼底隐见血丝,神色倦怠。李桑吉默默打量她片刻,问道:“可是饿了?”

        洛立在门口,“啊?”了一声,似未听清。

        “我问你可是饿了?如今已是午时三刻。”李桑吉耐心解释,手指旁边案上饭菜,“过来用饭。”

        洛自知此时不可恍神,只得勉强打起精神,躬身说道:“谢公子!”礼毕慢慢过去,坐于案角。

        其实她此时毫无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箸,站起道谢。

        李桑吉侧身一肘支案,一手举着一卷书简,听见动静方放下书简,坐正看她,说道:“既已吃饱,便不留你了。”

        洛不禁问道:“公子不问我今日为何借马?”

        李桑吉起身,回问:“你可愿说?”

        这……洛低头避开李桑吉似已了然的目光,斟酌说道:“公子如此宽容大度,洛感激不尽。”

        此时仍不忘与他斗嘴。李桑吉暗自好笑,淡淡说道:“不过看你今日太累,暂且让你回去歇息罢了。不值感激二字。”

        洛遂躬身告辞,转身走出几步,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件大事,急忙回身问道:“公子,我家公子在何处?怎未与你一同回来?”

        李桑吉微微扬眉,轻笑一声,道:“若是你家姬玉公子知道你过了半日才想起他,不知作何感想?”

        洛不禁有些尴尬,这确是她疏忽,“公子,我……”

        “你家公子有要事去办,尚宝会一结束便与我辞行离开。想来这两日会有消息传回,你不必担心。”

        李桑吉难得如此直言相告,洛遂道谢离开。

        她走出宅院大门,站在街上,才想起不知此处是哪里,如何走才能回康宁坊。

        抬头四处看过,大概辩出方向。洛举步往西而行,走了十几米远,只觉两条大腿内侧疼痛难忍,左右看看无人注意,探手摸了一把,疼得浑身一抖,摊开一看,几抹殷红血迹。

        远处院门里转出一人,正是李桑吉。他立于阶上,远远望着石墙阴影下蹲于地上埋头膝上的小小身影,心生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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