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江宁市中心医院。
靠在椅子上打盹的江成儒猛地一激灵，惊醒过来。
窗帘拉得严实，根本不辨天色。
病床上瘦的几乎只剩一把骨头的中年女人还在睡，江成儒偷偷凑近，听到微弱的呼吸声，高悬的心这才落回了肚子里。
病床上躺的，是他大姐江春梅，年近四十，乳腺癌晚期。
就算他把人接到了江宁住进大医院，可医生的话跟老家并没什么改变。
也就是个把月的事儿了。
江成儒不自觉得绷紧了身子，也只有没人的时候，他才敢把自己的恐惧稍微袒露。
然而没一会儿，病房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门紧跟着被打开，进来一个黑瘦的小女孩，手里提着沉甸甸的暖水壶。
对上江成儒的目光，女孩甜甜一笑，“舅舅，你醒了。”
江成儒点头，接过女孩手里的暖水壶，“不是跟你说了，我去打水，你小小年纪再烫着了可怎么是好。”
“舅舅的手是做学问的，妈妈交代过不让你干这些活。”
女孩叫陈招娣，是江春梅唯一的女儿，江春梅生病干不了活后被陈家赶了出来，陈招娣就也跟着跑了出来，后来她回去想跟她爸要钱给妈妈看病，才知道那边新媳妇已经进了门，就等着她妈咽气再去办手续。
陈招娣气不过，想起了陆陆续续往家里寄钱的舅舅，虽然那些钱都被奶奶和爸爸吞了，可汇款单每次都是妈妈签了收起来的，于是她偷偷跑到镇上给江成儒打了电报。
陈招娣又瘦又小，皮肤也黑，说是十一岁，可看起来连八九岁的孩子也不如。
“对了舅舅，刚才那个护士阿姨说，你们单位来电话说是有事儿找你。”
江成儒木然得点了点头，“我回单位一趟，如果有事就去找护士和医生，钱在抽屉里……”
“我都知道了。”陈招娣笑着打断了江成儒的话，“舅舅怎么比妈妈还啰嗦。”
小女孩的抱怨，满是娇嗔。
江成儒想笑，可嘴角硬邦邦的根本扯不起来，他无奈得点了点头，正要出门，却瞥见了墙上挂的那个花色手提包，顺手给取了下来。
这是昨天大姐昏倒后莫名其妙出现在胳膊上的，应该是帮忙的人不小心落下的。
江成儒走出病房，想看看包里有没有失主的联系方式，只是打开手提包，里头乱七八糟的又是画笔又是碳条又是亮闪闪的奇怪小盒子，他正想着要不还是送回百货商店让他们找失主算了，却在提包的最下面发现了一本工作证。
江宁市日化厂，出纳，孙岚玉，29岁。
。
从病房楼下来，江成儒顺手把花提包挂在了车把上。
正是下班时候，街上人正多，瞧见江成儒一个斯文文的大男人拿了这样一个包，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偏偏江成儒一肚子心事走神的厉害，半点也没察觉。
回到学校，门卫大叔说是老师让他回来办转职手续，到科研所那边跟着老师进组科研，不过薛老爷子在办公室等了他一下午也没见人，这会儿已经回去了。
江成儒将门卫转交的东西顺手塞进了车筐，蹬上自行车要走，却被门卫拦了下来。
“这怎么成，里头还有照片，车筐这么大的窟窿肯定要掉。”说着上来抓起那一摞资料，直接塞进了车把上的花提包里，然后跟江成儒调笑：“江老师，这么快就找着对象了，这提包可真好看。”
话音刚落，还没等江成儒回话，一道冷冰冰得声音飘过来，“可不是快，拢共回来没个把月，江老师这天才找对象都跟咱们普通人不一样。”
一个穿着素色格子布拉吉的女人从学校里面推着自行车出来，正停在了江成儒的自行车旁，她一头大卷头发蓬松，尖尖的瓜子脸细长眉眼显得气质清冷，却偏偏满面嘲讽，无端多出了几分尖酸。
“咳咳……”门卫假装咳嗽，转身回门卫室里找水杯去了。
江成儒把提包往车把里头拢了拢，跨上自行车就要走，却被女人一把抓住了车把。
“姓江的，你就真当我是透明人，连个招呼都不打？”
“林老师下班了，我先去学校还有点事。”说罢推着车子仍要走。
林素的脸当时就绿了，“江成儒！”
“嗯？”
林素的眼眶当时就红了。
正是刚下班的时候，大门口人来人往，多半都是学校的教职工，看到这边的热闹有意无意都往这边凑。
可江成儒自始至终面色平静，对林素的完全委屈视而不见。
随着人流越来越多，林素到底没再坚持，她松开了江成儒的车把，掩面推着自行车逃也似的离开了。
江成儒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蹬着自行车往办公室去。
当事人离开后，刚才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有的散了，有几个好事儿的，则兴冲冲聚到了门卫室。
“老韩，刚才林老师跟那新来的江老师，到底怎么回事儿？”门卫老韩在华夏大学半辈子了，这校园里就没他不知道的事儿。
老韩笑笑本来想躲，却被几个年轻老师硬架着，无奈说出了这段往事儿。
林素和江成儒是同一年被华夏大学录取的，都是化学专业，不同班，可这俩人天资聪颖都是学霸级别，很快就在专业内出类拔萃，被当时化学专业最厉害的薛教授给看中，正课之余带着他们进了实验室。
俩人年纪相当，又是男才女貌，系里那会儿好些人传他们的事儿，也不知道真假。
如果没有后来的知识青年下乡运动，或许这俩人会水到渠成的毕业成家。
但是当年运动来袭的时候，薛教授遭有心人迫害被抓了起来，派出所的人到学校来寻找证人，也不知道内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最后薛教授被判刑到农场改造，江成儒放弃了仅剩一年的学业，自愿往大西北参加知识青年下乡运动，而林素则顺利在一年后毕业，留校任教嫁人生子又离了婚……
江成儒急匆匆得赶到孙国华的办公室，到底还是没赶上，同事说他刚走，江成儒就火急火燎的又追出来，正看到孙国华骑着自行车绝尘而去的背影，他喊了两声离得太远孙国华也没听见，想也没想就蹬自行车追了上去。
这一追，就追到了梨花巷，直到孙国华在孙家门口停下，江成儒才脚下用力挡住了要进门的他。
“孙老师，我有事儿找您。”
孙国华明显一愣，从自行车上下来，笑呵呵的就要把江成儒往家里让，“江老师怎么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有事儿到家里说。”
这两天孙岚玉性格大变还答应要相亲，他正愁怎么找江成儒再让俩人相一回，这人自己就来了。
“不用了，”江成儒赶紧摇头，“我来是想请您把这个包转交给令妹。”说着就把挎在车把上的提包递了出去。
孙国华一愣，“这是……？”
“昨天我大姐在百货商店晕倒了，无心扯下了救助她那人的提包，我见提包里有令妹的工作证，就赶紧送来了。”江成儒说着，才注意到自己那摞资料还在提包里，赶紧取了出来，“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把东西放在这包里的……”
“没事儿没事儿，我说记得她们厂是昨天发工资，怎么今儿一大早就跟我借钱，原来是包丢了呐！”孙国华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抬手就抓住了江成儒手腕，“这可是大恩，无论如何得叫岚玉亲自谢你，她平常这会儿已经回来了，说不定就在家呢！”
孙国华热情相邀，江成儒根本推脱不开，想着白天医院里医生多大姐那儿应该也没什么事儿，便顺从下来。
只是在孙国华一面把江成儒往家里让一面问他大姐到底什么病严不严重的时候，突然一道声音喊住了孙国华。
“老五！”
是孙母。
老太太从斜对门的李奶奶家出来，见着儿子就喊了一声，孙国华赶紧上前。
江成儒本来想趁这机会先走了之，却看到孙母身后跟着几人出来，其中一个女孩身姿娉婷，穿着卡其色长裤浅绿衬衣，头发高高的扎在脑后，眉目如画，脸颊带笑正微微低头，她顺着孙国华的身影刚好朝他这边看过来，眼神明显滞了一瞬。
这姑娘……好生面熟。
江成儒扶了扶眼镜，妄图看得更清晰些。
然而下一瞬，那姑娘一步错开站到了孙国华身旁，笑盈盈的喊了声，“五哥。”
江成儒当时就愣住了。
他眯缝着眼睛想要在孙岚玉的脸上找到记忆中相同的影子，然而左看右看，竟都是徒劳。
俩人头一次见面，是在学校的操场上，当时孙岚玉怒冲冲的在他跟前同孙国华吵了一架，俩人只是打了个照面话都没说一句。
第二次见面，是在火车站，他去接大姐回来却把人弄丢了，正着急找呢，孙岚玉冷不丁冒出来说要他帮忙对付前男友，这回他倒是看清了这姑娘的样貌，只是跟今天这个模样——仍相去甚远啊。
怎么能有人，每次见面都长得不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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