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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苏世·四


东方渐明,一束白蒙蒙的天光从窗外射入,月行用手臂挡住双眼,紧紧皱着眉。

        她嘴角抽搐着,似遭受着极度的痛苦。

        花行想起娘曾经对她说,人睁开眼时,记忆是最早醒来的。

        尤其是痛苦的记忆,就像黎明前的黑暗一般,在人将醒之时逼着人眼睁睁地,束手无策地面对。

        木门吱呀呀被推开,少年捧着一个铜盆,里面的水腾腾地冒着白雾。

        “阿月……你醒了?”少年放下盆,小声试探地问道。

        月行干笑了几声,声音分外沙哑,带了几丝可怕的狰狞,而后便哽咽起来。

        少年将拭面的布巾浸湿,拧干了温热的水后走到月行床沿边坐下,他神色中隐隐透露着担忧,却又顾虑着男女有别,终究将那要给她拭面的手收了回来。

        月行将压着双眼的手臂渐渐挪开,她的双眼哭得分外红肿,双眼溢满深刻的无力与绝望,直直地看着少年,并不言语。

        少年将手中湿巾放在月行手上,轻声道:“把脸擦一擦吧,该面对的总是躲不掉的。”

        温热的湿巾传来丝丝热气,月行冰冷的手掌渐渐感觉到温暖,她没有握住那块湿巾,任由它方方正正地躺在自己手掌上。蓦地,她紧紧捏住湿巾,湿巾里的水一点点滴落在被褥上。

        她一只手撑着自己坐起来,她低下头,泪水也一颗颗,圆滚滚地落下来。

        少年轻轻拍了拍月行的背,另一只手拿月行手中的湿巾。一滴滴水溅在他的掌心,在深秋时显得那般温热。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月行,透明的花行也怔怔地看着她。

        原来看起来这样冷的一个人,伤心时的泪,是这般滚烫。

        “不用擦了,”月行将泪迹纵横的脸深深埋在双手掌心,突然间嗤地一笑,似自嘲,又似嘲讽这荒唐的世道,“这世间……已经没人会看我了。”

        少年握着那块湿巾,渐渐垂下头去,天光一寸寸亮了起来,昏灰的房间渐渐有了些亮堂。少年蓦地转过身,面容恢复往日的沉着,他深深地望着月行,又似看穿她般说:“我自从来到这里,从没有把我的身世告诉身边任何人,我和你是一样的,或者说,我比你更不幸。”

        月行闻声渐渐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少年。她哭过的双眸分外明亮,红血丝密布的双眼让花行心下一惊,原来在她看来无所不能的月行姐姐,也有这么软弱无助的一面,比寻常那些柔弱女子梨花带雨的样子更惹人心疼。

        少年将那略泛凉的湿巾再次沁入盆中,盆中的水声在此时让人感觉分外治愈。他再次将湿巾拧干,走到月行床沿坐下,将湿巾递向月行道:“我是孤儿,从小便不知爹娘为何物的孤儿。至少你比我幸运,曾叫过无数次‘爹’‘娘’,这两个世间最温暖又最寻常的字。而像我这样的人,未曾有机会唤过这两个字,也未曾写过。”

        花行听到少年拿自己的身世安慰月行,不由得感慨世间最好的安慰莫过于有人和自己“感同身受”,甚至比自己惨上几分。花行本就有些佩服这少年为人处世的手段,如今看他竟然肯将自己的伤疤撕开给月行看,更佩服他对人心的了解与掌握。

        月行听到少年这般说后,也渐渐止住了眼泪,只是脸上仍旧是那深切的悲恸,她一动不动,愣愣地看着少年的双眼,等他说下去。

        “其实我只大你数月,可你是不是感觉我好像大你很多的样子?”少年笑了笑,明明在说自己的过往,却好似说别人的故事般从容,“你瞧,这就是你的幸运之处啊。”

        少年发现月行并不抬手后,终是拿起手中湿巾为月行轻轻擦拭脸颊的泪痕。他继续悠悠说道:“能活到十三四,已是老天对我开恩咯。我这样的命,本该是老人嘴里总念叨的‘贱命’,看来江湖还是挺大的,我这样的人亦能被容下,还教给我一身的本事。”

        “天无绝人之路,只是世人总喜欢分高低贵贱罢了。”月行低声接道,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少年手中的湿巾,自己擦拭起来。自从昨夜起脸上便都是泪痕,被深秋的寒风一吹,面巾所触之处皆有些丝丝的疼。

        少年看着月行的双眼分外温煦,也似这湿巾传来的温热般,月行渐渐觉得酸楚的心生起一缕暖意。他笑了笑道:“是啊,天无绝人之路。你那么通透一姑娘,怎么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这个道理?”

        他接过月行擦好脸的湿巾,将湿巾投入水盆中,他爽朗一笑道:“快穿上衣裳,我给你下面。”

        “多谢。只是我……”月行垂下头,声音低了几分,“我吃不下。”

        “今儿一大早我便出去打探到好多消息,”少年看月行立即把头抬起来,眼睛一亮,他眨了眨眼,有些神秘兮兮道,“只是……过时不候。”

        “还请你现在就与我说,我日后定当报答。”月行立即从床上起身,无比认真道。

        少年端起盆走到门外,闻声回头冲月行眨了眨眼道:“你要是悟了就马上来找我吧,我说了过时不候。”

        月行马上从衣架上拿下自己的青蓝衣衫穿好,愣愣地看着少年远去的身影。

        大花行心中一动,她回想着观梦石中自从月行来到沧州后,少年对月行似乎很是上心。

        突然她感觉少年似乎对月行有些动心,只是不知月行是否察觉出少年的心思。

        少年下了两碗素汤面,二人边吃边说着话,少年告诉月行他听到许多关于冷家被灭门的细枝末节。

        冷家在临安的府邸是在夜里的一场火灾中被烧毁的,门中竟无一人生还。当城中人都醒来时才发现这座府邸已化作一片废墟,里面的人都倒在了断壁残垣之下。

        众人将此事报与官府,最终却以意外走火为由终止了查案。临安自从不再是京都后,便落寞了许多,似洗尽铅华的迟暮女子般,也不再有年轻时的心气。所以临安的官府也不再如当初一般办事尽力,临安的大家子弟也更自在悠闲,白岩书院的书声依稀也不再如旧日般朗朗。

        这些狗官,这些纨绔,花行回想起李铭一干子弟的模样,狠狠暗骂道。

        少年答应月行会帮她留意冷家的消息,打探临安南郊的事,这些时日也经常伴随月行左右,陪她行侠,伴她朝暮。

        渐渐入了冬,沧州一片银白,沧浪江也结起了薄薄的冰。

        沧州的人去了又来,只有那白鹭仍旧日复一日悠哉地伫立江头,置身世外,闲度春秋。

        月行行侠之余仍是在院中练习鞭法,只是花行不再从月行的脸上看到过一点点笑意。

        待到深冬腊月时,少年背上行囊远去临安,他答应月行在年前一定探知到冷家的讯息。

        少年一去便过了大半月,年关将至,沧州找帮中众人帮忙的活计越来越多,帮中之人除了接手江湖中事便是帮沧州百姓做活,分外忙碌。月行在去了一家又一家后,心中都是深深的哀恸。

        这样的团圆,也曾是她在这寒冷的人世间触手可及的温暖。

        只是珍贵的事物往往稍纵即逝,人往往在失去的那一瞬,才察觉到它的珍贵。

        月行总在闲下来的时候奔向沧浪江边,左顾右盼地寻找少年的身影。她在帮农人做活时也数着日子,一天天的将近除夕,她的心也一天天地悬了起来。

        除夕的前一日,月行帮农人做完活后便独身来到沧浪江边,黄昏时渐渐飞起了雪,她眼前一片白蒙蒙。当那红日将从山头落下时,渡船上的少年冲她猛地挥了挥手。

        月行双眼锃地一亮,似瞬间打亮火光的火石。少年到渡口下了船便向月行奔来,月行激动地跑过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总算回来了。”

        少年无防备地被月行拍得身形一晃,他似试探般笑了笑道:“你哪是在等‘我’回来,是等‘临安的消息’呢。走,回去跟你细说吧。”

        临近年节,沧州街上的小店大都早早就打了烊,此时夜色已至,还纷纷扬扬地飞着雪,月行与少年都淋了满头的雪花,在街上找着食铺。

        “你瞧瞧你,头都白了。”少年开着玩笑道。

        月行拍落发上的雪花,指着少年道:“你还不是一样,快把这一头的雪花拍下来,不然夜里头疼。”

        少年勾唇笑了笑,笑意中有一丝难以捉摸的狡黠:“我不拍。”

        月行就要伸手给他拍,未曾想少年按住了她的手臂阻止了她的动作,她讶异道:“你这人可真怪,就算功夫再好也是人,也是有会冷病的时候。”

        此时屋檐上走着两只白鹭,少年抬头望着步履悠悠的白鹭,眸色深深,他笑了几声,有些意味深长道:“沧州城中满是白鹭,总该有些不一样的鸟儿,今儿就让我作一只白头翁吧。”

        “那你便作你的白头翁吧,我可不学你。”月行有些打趣地说道。

        少年望了望月行拍落雪后的乌黑发顶,犹豫片刻后哂然一笑,也将发上白雪尽数拍落在地,与足下厚厚的雪融为一体。

        月行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好奇道:“诶,是谁刚才说他要做白头翁的?”

        屋檐上的白鹭忽地振翅飞过,少年望向月行的眸色一凝,忽地又展开笑颜道:“你不作,我也不作了吧。”

        花行望着二人在雪夜少行人的街道上深深浅浅的足迹,心下发觉少年对月行的心意就更明几分。她想那时的月行一定没有听过“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这样的话。

        她想,少年又何尝真的想做“白头翁”,他只是希望月行和他一样,哪怕成了“白头翁”也是一样的。

        二人在包子铺内买了些肉包烧鸡,便向院落走去。

        自从来到沧州,月行便很少吃到荤腥,今日二人皆想到除夕将至,同时也一月未曾相见,便买了些吃食到院中细述。

        二人才坐下,月行包着吃食的油纸打开便问:“你在临安城听到了什么?”

        月行话音方落,花行便发觉少年略有些失落。许是失落月行未曾关心他过得如何,只是关心自己的事情。

        不过很快少年便恢复了往日的神色,二人开始吃着桌上的食物,少年将在临安打听到有关冷家祸事和临安南郊的事尽数说给了月行。

        少年告诉月行,自己曾在临安城问了很多当地的居民,可大多人都只和他描述了那一夜冷家的熊熊火光和白日一片狼藉的惨状,无人知道有关冷家恩怨来往的事情。甚至问得多了,很多人都说天灾人祸在所难免,便拂袖而去不再同他说话。

        花行默默感慨,当一件无关自身的大事发生后,那件事便会被众人淡忘,以至于日子久了,事情在众人口中也模糊了模样。

        当少年说起冷家大火一事时,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方素帕,帕子包着一个物件递与月行,他说:“你看看这个物件你可曾识得。”

        月行小心翼翼地打开素帕,只见一角晶莹的碎玉在烛光下静静卧着,似一湾春水般,一看便知是玉中佳品,只可惜是破碎一角了。她略蹙了蹙眉,良久后抬头看向少年,她摇了摇头,一脸茫然道:“不曾识得。”

        “这一角碎玉是我在临安的冷家旧地寻到的,”少年顿了顿接着说,“冷家那块地至今无人住。我听周围的百姓说曾经有位富商想要买下,可大白天走进来一晃眼便能看到鬼影,往里走几步还能听见女子的啼哭声,富商被吓得不轻,连夜离开了临安城。至此以后再无人动过这个心思,里面的一切都保持着旧貌,也没有人敢走近那片地方,我趁着夜深走进去,在正中院落的一个角落拾到了此物。”

        月行将碎玉放在烛光下细细打量着,因只有一小块,月行实在想不到这块玉是什么物件上遗落的。她最后仍是把玉包起来递给少年道:“我还是没能看出此玉从何物而来。”

        少年接过后摆了摆手道:“这事能有何难?年节后我去玉器坊找老匠人一问便尽可知了。知道是什么物件上的玉,线索就更多了。”

        “你也觉得这不是简单的火难,对吗?”月行认真地望着少年问道。

        “江湖恩怨,未必非要江湖手段才能了,更何况世上哪有那么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人,多的是记恨贪痴在作祟,人心不足蛇吞象而已。”少年吃着手中包子,淡淡地说道。

        “冷家在峨眉颇有名气,结了不少仇家也并不为怪,只是江湖中恩怨多以江湖手段解决,这样的手法倒像官场中勾斗嫁祸一般。”月行点了点头,沉思道。

        夜色渐深,风雪声隔着窗牖也听得分明。少年的脸在烛焰下的轮廓在此时显得那样的明暖,月行不知怎地,空空如也的思绪竟有些缥缈起来。少年忽地抬眼,眸光如火焰般炽烈,月行与少年对视了一瞬后,她忙把头别过去。

        眼为情苗,心为欲种,一旦将心中的情与欲点燃,便成了逆风烧手的炬。

        花行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想,即使是豆蔻之年的月行,大抵也是明白这样的道理的。

        夜渐渐深,少年将包着的碎玉放在胸口,拍了拍对月行笃定道:“就快到除夕了,百姓总说‘年关难过’,这些就要过去了。等过了年节我定帮你去问,你宽心就好。”

        月行正站起身要送他出去时,少年已很快地推开门,继而将门轻轻掩上。

        在旧木门吱呀呀将被掩上时,月行窥见少年那风雪夜中的身影,向风雪中的归人,亦如战场上昂扬的旗帜。

        桌上的烛焰在猛烈地跳动着,月行孤寂的心在这一瞬时,也似烛焰般蜡炬成灰。

        而她的面庞,亦在冷冬长夜一室昏黄的光下,泛着一丝不可多见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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