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片汪洋
大雨滂沱里，梁煜冲过来将沈星月一把抱住。
她没反应，还沉浸在适才以为失去他的莫大悲痛中。
梁煜见她是真伤了心，轻声安抚：“我不是还活着吗？莫要哭了，眼睛肿了就不好看了。”
沈星月鼻子一皱，瘪起嘴，一拳一拳往他胸口上垂。
她不说话，拳头力度也不大，只是那责怪的意味十分明显。梁煜心里猫抓似的，她这又撒娇又怨怪的样子让他毫无招架力，心脏仿佛被密密麻麻的丝线缠得喘不过气，酸楚得不行。
梁煜知道是他不好，让她担心了，索性任由她发泄，过了一阵才捧起她的脸，附在她耳边悄声说：“好了，金措和云冬都还看着呢。我不是没事吗？这么大个人了还哭鼻子，羞不羞？”
沈星月抬起袖子，胡乱的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倔强的否认：“我才没有哭呢，不过就是雨太大了。”
他溺宠的笑了一声，没有拆穿她。
很快，洪水漫延，山下的房屋渐渐被淹没，稍矮的房子已经完全看不出痕迹，只留有稍高一些的建筑证明着这里从前不是一片汪洋。
两人望着那片浑浊，心里沉重不堪。
谁能想到通州的水患能严重到这种程度呢，一瞬之间，数以万计的百姓失去赖以生存的家园。
“城里的官兵和剩下的百姓呢？”沈星月问，她刚在城里还看到搜寻的官兵和那些死活不愿离开故土的老者。洪水来得突然，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逃出来。
梁煜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的看着不远处山林。飞鸟惊起，在上空不断盘旋哀鸣。
“他们没有逃出来吗？”沈星月的声音有些颤抖，纵使她不属于这个时代，可亲眼看到无数条鲜活的生命湮灭在洪水之中却无能为力，还是难以接受。
梁煜捏了捏她的手，目视前方的眼神突然变得坚定起来，“他们来了。”
他话音刚落，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邢扬看见了他们，率先跑过来，朝梁煜单膝跪地，抱拳道：“禀王爷，通州城剩余七十九名百姓已全部撤离，官兵三十五人无一人伤亡。”
梁煜的目光中有欣慰，双手扶起邢扬，赞扬道：“干得不错，”他又冲后面陆陆续续跟上来的官兵喊道：“各位壮士辛苦了。”
官兵们手里抱的，肩上扛的，都是那些不肯走的“老古董”，有些力气大的甚至一手拎着一个。
这么短的时间把全城百姓安全撤离，官兵们觉得脸上有光。他们多是一些没上过战场的府兵和衙役，平日靠一身铠甲、一把弯刀耀武扬威，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正正经经为百姓和国家做出贡献，一时间慷慨激昂，众人七嘴八舌的应道：“不辛苦。”
“都是王爷指挥的好。”
“是王爷的功劳。”
沈星月偏头看身边站着的男人，雨水打在他刚毅的脸上，细密的睫毛沾了水珠，却一点遮挡不住他坚定的眼神，他浑身上下散发的威严早不同在临安城时的吊儿郎当，那是一种对当前时局完全掌控的笃定，以及对自身能力应对困局的自信。
站在她身边的是梁煜，又仿佛脱胎换骨，是另一个梁煜。
梁煜察觉到沈星月在看他，转过头来，正好对上她的眼睛，“怎么？”
“你明明知道洪水难挡，为何还要白费力气？”
梁煜勾起嘴角笑了笑，“不算白费力气，若不补建堤坝拖延时间，这些人都会死在洪水之中。”
通州城里剩下的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命运多舛的苦命人。要么年事已高看透红尘，要么双亲俱亡孤苦伶仃。他们不是不想活，是不愿意改变，也不懒得挣扎，更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可你怎么知道洪水几时冲破堤坝？万一拖延的时间来不及将所有人撤离，你自己岂不是也要赔在里面？”沈星月的情绪有些激动。
梁煜望着她怔忪一瞬，他从未想过这些问题。那时沈星月不在，梁煜没有后顾之忧，满脑子只想着如何竭尽全力减少通州百姓的伤亡。
他庸庸碌碌小半辈子了，本来这次治水没打算做出什么功绩，反正老皇帝不止他一个儿子，他对那个位置没兴趣，治水的差事糊弄糊弄就过去了。可来到这里才发现，灾情远远没有他想象的简单。他可以装傻充愣、韬光养晦一辈子，可他没办法欺骗自己的良心，眼睁睁看着全城百姓葬送在这里。
梁煜扯开嘴角笑了一下，掐了把沈星月的脸，“我不是没事吗？看你急的，这么在意我呀？”
“狗爪子拿开，”沈星月拍开他的手，佯装生气，“谁在意你了？你爱怎样就怎样。”
官兵们带着老弱病残陆陆续续集中到半山腰，梁煜见着人到齐了，挥手准备往山上走，一阵哭号声却突兀的从山下传来，远远见着，一个小女童在洪水中挣扎，她抱着木板浮在水面上，木板飘着飘着被卡住，她这才不至于被洪水冲走。
“怎么还有人没救上来？”邢扬脸色难看，厉声质问。
官兵们知道兹事体大，王爷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落下任何一个人，却还是有人落下。差事没办好，他们耷拉着脑袋，没一个敢应声。
这女童应该是个孤儿，没亲人惦记，又不知洪水快来时躲哪个犄角旮旯，官兵们这才没搜到她。
可如今洪水这么大，没人敢冒然前去救她，可怜的孩子，多半是要葬送在这场洪水里了，沈星月正这般想着，梁煜飞快的从她身边闪过，如同一抹影子，直往山下冲去。
沈星月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大喊道：“梁煜你要做什么？”
邢扬：“王爷——”
然而那抹影子毅然决然，沈星月也来不及多想，往山下跑。
邢扬立马追上来拉住她，“王妃莫要冲动，属下去追王爷。”
沈星月看着那抹快要消失在林间的背影，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邢扬，提起裙子就往前面跑。
追了一阵，洪水已离她越来越近，她能够清晰的感受到那股无人能敌的澎湃气势和空中飞溅起来的潮湿水气。
梁煜这时发现沈星月追上来了，停了脚，冲着她喊：“你来做什么，快点回去。”
沈星月的斗笠和蓑衣早就跑丢了，雨打在身上隐隐作痛，她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却还是倔强的说：“我不。”
梁煜眉头皱成一个“川”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听话，快点回去。”
“那你呢？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不也来了吗？我告诉你梁煜，这次别想再甩开我。”
洪水冲破堤坝的一刹那，沈星月心里的绝望到现在都未能完全抹去，她不想、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梁煜送死。
他站在离她十来步远的距离，沉默的看着她。
雨声掩盖在洪水声中，孩童刺耳的哭叫是濒临死亡的挣扎，这种情况下，但凡还算是个人，就做不到袖手旁观，可也没办法完全舍己为人。
两难的境地。
梁煜看了沈星月一会儿，仿若将她的音容笑貌都刻进脑子里了，他的唇角这才勾起一个自负得恨不得睥睨天下的笑，缓缓开口：“你放心，我既然选择救，那便是有十足十的把握，你且在岸边看着，不可再靠近了。”
沈星月才不会将梁煜这番狂妄自大的话当回事，他什么货色她一清二楚，在临安城混了这么些年，不过就是个打架只会跑的蠢货。
梁煜说完话就转身走了，沈星月想拦住他，又知道拦不住他，一着急，话没过脑子，脱口而出：“梁煜，你若是不能活着回来，我便也跳进洪水陪你。”
她话音刚落，却看见梁煜一个飞身，飞到洪水之中，伸手捞起女童，脚尖轻点水面，在附近露出水面的房顶落下，又利落转身，抱着女童从洪水中飞回岸边。
沈星月目瞪口呆，她知道梁煜在临安打架逃命多少会些轻功，却不知他的轻功好到这般炉火纯青的地步，竟在洪水中也来去自如。再说，面对洪水临危不乱，这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你、你你……”沈星月惊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梁煜嘴角勾着一抹笑，将女童交给后赶过来的邢扬。
邢扬并不惊讶，他已经对梁煜这种行为见怪不怪。这次通州治水，梁煜表现得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沈星月还目不转睛盯着梁煜，他嘴角那抹笑容更加恣意，弓身附在她耳边说：“怎么，王妃没能跳水陪本王似乎有点失落？”
沈星月回过神，没心思跟他打嘴仗，自己名义上的丈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她隐藏了多少，她竟然不知道！
沈星月探究的看梁煜，问：“你功夫这么好？”
梁煜没反驳，模棱两可的说：“临安城是个锻炼人的地方。”
“打架打的？”沈星月已经不信他了，这人嘴里就没一句实话。
梁煜垂着眼，抬手给她挡头顶的雨，“雨太大了，我们先上山避一避。”
他转移话题不想说，沈星月没再逼问，转身往山上走。
可她心里不高兴，梁煜居然连她都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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