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论花木穆矜发醋意谈乡土姨妈别有心
两人正相视而笑，听见外头一声，“戴权叩见摄政。”
穆矜看着黛玉，摇头示意不必躲避，一面站直了，略掩住黛玉半边身形。
一时戴权进来，掩住门，转过身，不敢抬眼，纳头便拜，口道，“给摄政王爷和王妃娘娘请安了，恭祝两位圣人永结同心，龙凤呈祥。”
穆矜笑道，“老货，快起来罢。”
戴权起身，仍弓着腰，从怀里掏出个包在手帕里头的镯子，“这是孝敬给王妃娘娘的，包着帕子，并没有弄脏。虽不是什么好玩意，配不上娘娘，却是奴才的一片孝心。”
穆矜接过帕子，随手放在书案上，“那就多谢内相了。”
戴权忙道，“王爷折煞奴才了。”
穆矜道，“吩咐你的事情，办得怎样了？”
戴权躬身答道，“回王爷的话，已办妥了。奴才一来是给王爷复命，二来就是给王爷和娘娘贺喜。”
穆矜笑道，“你倒乖觉，不怕今上看见你来我这里，摘了你脑袋。”
戴权见穆矜兴高，也笑道，“奴才的脑袋，要摘，也是王爷命人摘。旁人哪里敢呢？”
穆矜道，“回宫罢，替我看好宫里，就算你尽心了。”
戴权应声，退了下去。
黛玉问道，“宫里的人？”
“大明宫的内相戴权。”
穆矜留神看黛玉神色，“我让他教训了一顿贾氏，你可生气？”
黛玉以为这样的人是留着大用处的，奇道，“你就教他做这个？”
穆矜见黛玉神色吃惊，笑道，“我看了你昨天写的信，又气又急，强忍着罢了，就命戴权好好敲打贾氏一番。”
黛玉叹道，“若是今上知道了他是你的人，岂不坏了你一步好棋？”
穆矜漫不经心道，“不值什么。没了戴权，还有张权李权。再说，你没听那老货说的？今上心里清楚，他身边的内相，宫里的亲卫，宫外的京营，都是我的人。他若是乖顺着，不生是非，不惹我生气，还做两天太平皇帝。杀了戴权，岂不是白送了他们父子性命。”
听穆矜此言，黛玉才明白为何镇国公那日待穆矜一副侍君之态，为何王熙凤突然对她那样妥帖尽心。
便不由得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穆矜点头称是，又道，“这天下，只有我一个是为你而来。”
黛玉摆弄着帕子里包的翡翠镯子，也不理他，只嘴角轻轻翘了起来。
黛玉忽而想到一节，忙问道，“李夫人送我回去的时候，假托是我父亲生前所嘱，给了外祖母十万两银子，说是作我出阁前花销，还给了我十万两。我原以为这钱是你的”
穆矜摸摸她的头发，“贾家贪了岳丈的遗产，我不抄了贾家就算慈悲了。”
黛玉叹道，“竟承了镇国公府这样大的人情。”
穆矜笑道，“镇府原不知道这里头的事情，只以为送去十万两，贾府会待你优容些。可叹虎狼不足与之谋，贾家敲骨吸髓，可没那么容易喂饱。不过，虽白白便宜了贾家十万两，也算镇府有心了。”
听穆矜这样说，黛玉道，“前日琏二嫂子来找我，说了要给我重新安排院子。又说了原是二舅母如何授意，他们又如何以为我日后必是贾家人，因而贪墨了我家里的产业。小半教大房二房分了，宁府也沾了些，大半盖成了贾家省亲的园子。”
“玉儿怎样想？”
黛玉道，“我知道是贾家人无耻。若是没有你，他们做贼心虚，害怕日后索要林家产业，指不定怎样待我。就算我前世没有多病早夭，他们也指不定把我嫁去虎穴狼巢——二姐姐的例子在那里摆着呢。前生他们就把二姐姐嫁去了一个恶棍家。”
说到此处，黛玉也有些戚戚。
抬眼去见穆矜，见他更是强压怒色，便道，“快别气了，我想好了，贾家既然用我们林家的产业修了园子，那这个园子就是我的了。我同琏二嫂子说了，我想要什么，都有人捧给我，端看我想不想要罢了。”
穆矜温柔一笑，“玉儿此言不差，玉儿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想使性子就使性子，横竖什么事都有我扛着。”
黛玉虽如此说，可心里仍是有些犹疑。
穆矜眼见着黛玉慢慢对着自己托付真心，生怕黛玉又把情意移到贾家人身上，笑道，“快别为难了，我替你想办法了。”
黛玉忙问。
穆矜道，“我把宫里的贾氏贬作一个贾贵人贾嫔什么的，再把她禁足，不准省亲。贾家人必定到你面前求恩典。到时候，不但咱们家园子到手，而且贾家人也只能感恩戴德。”
黛玉啐了他一口，“这样会算计人。”
又道，“我管他们怎么想？我和他们家的情分，上辈子都断干净了。无非是想着我母亲出身贾家。”
可是心里实在放下了一番心事，兴兴头头道，“到时候我带你去看从前住过的潇湘馆，很是幽静雅致，后院里还种着芭蕉和竹子。日后我让人再后头种上木槿花，好不好？”
穆矜压了压上翘的唇角，故意道，“木槿花俗气，又朝开夕落，向来只配长在编篱野岸，哪里赶得上人家什么芭蕉竹子，什么杏花梨花的。”
黛玉笑道，“你从前真是北地长大的？”
穆矜不明所以。
黛玉讥道，“我看王爷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
穆矜笑道，“眼看是小王夫纲不振。”
因而笑着俯身去捏黛玉的脸。
黛玉如何挣得开，仍嘴硬道，“不是醋汁子，眼看着是醋坛子，醋缸子，好大一个醋瓮——”
一语未毕，却被穆矜按着呵痒。
黛玉素来不禁痒，忙告饶道，“好王爷，好哥哥，快饶了我罢！玉儿年纪小，不懂事，快饶了我。”
不料话一出口，穆矜一下子弹开，满脸通红。
黛玉歪在椅上，不明所以，自以为得意，缓了几口气，嘲道，“算你识趣，王爷这样大年纪，怎么能欺负我？”
穆矜看黛玉如无骨一般，伏在他年少时猎来的虎皮上。
钗横髻堕，鬓发散乱。
又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再想起她方才求饶之语。
穆矜满心火气，暗道：可真是要命。
看着黛玉俏生生的，可年岁尚小，仍有些先天不足之态，因而一句狠话也扔不下，更无法发作。
只能伸手拿起桌案上的茶钟——方才添的茶，已又凉了。
穆矜仰头，又闷了一杯冷茶。
黛玉另梳妆一番，二人饭毕，黛玉就带着紫鹃几个回了贾府。
还没回房，便教彩云亲自请到了王夫人屋里。
黛玉见屋里只有王夫人和周瑞家的，心里已有一番思量，仍是照常问安。
果然，略闲谈了几句，便听王夫人道，“大姑娘，今日请你来，原是有一桩事。咱们家昨日派人去王府求个院使来看看宝玉，不料穆王只派了个寻常太医来，还着人来申饬了一番。你舅舅也为着这个病了，权且在家养病。”
黛玉并不接话。
王夫人道，“想来穆王也不是有心为难咱们家。不如大姑娘给王爷递个话儿？”
黛玉道，“舅母勿怪，他性子不好，什么小事儿都睚眦必报。总觉得我镇日受委屈一般，看谁也不顺眼。我在自己外祖家住着，何至于有什么风言风语的受气？他偏不这样想——”
黛玉眼风扫见周瑞家的神色已然不对，便作出小女儿态度，笑道，“不如烦周姐姐走一趟？告诉穆矜，请院使逾制一事，舅母慈母心肠，才一时乱了分寸，并非有意，教他莫要在意了。再教院使给他开几副清火的房子，省得他成日惦着夺职抄家，夺爵杀人。”
说完，敷衍了几句，只字不提贾政官复原职之事，也不管王夫人脸色难堪，便起身告辞。
不料刚进院子，就见雪雁跑出来相迎道，“姑娘，薛姨太太和宝姑娘来咱们房里顽呢。”
黛玉朝着旁边的朱雀道，“这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朱雀笑道，“姑娘等着吧，怕是过几日，满神京里权贵发来的帖子就像雪花一般飞到姑娘眼前了。”
黛玉本就是个喜散不喜聚的性子，不像旁人那般随分处时地应应景、爱热闹，不由得冷哼一声。
一时进门，果见薛姨妈和宝钗。
前世，太妃薨后，两府无人，薛姨妈进院子照看，便是挪进了潇湘馆与黛玉同住。
黛玉以妈呼之，对着宝钗也是直呼姐姐。
黛玉想起前世自己巴巴地拿人家作亲妈，作亲姐姐，心道，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薛姨妈笑道，“大姑娘，才听了你的好事，我同你宝姐姐来贺一贺。”
黛玉道，“姨妈何至于亲自跑一趟。”
一时坐下叙话。
宝钗把送来的土仪一样一样指给她看，有装着泥人戏的青纱匣子，有虎丘的泥人，有沙子灯，还有些笺纸、香袋，凡凡总总，不一而足，都是南方来的。
饶是黛玉知道宝钗冷心，知道她们此来有所求，这十几年间，再见一回南边土仪，也是感慨万千，忍泪罢了。
宝钗道，“妈在库房里寻摸了两天，非要送你些好东西——我说不必，你也不爱俗物。正好我哥哥从前在南方带回来了土仪，不想他……反正也没顾着分拣。我想着物离乡贵，昨晚上特意开了那几个箱子，挑出来些古朴雅致的给你。莫不是嫌我给得少了，这才恼了？”
黛玉摇摇头。
薛姨妈道，“宝丫头，少欺负你妹妹。你妹妹一个人，离了乡，冷不防见了南边的东西，怎么能不伤心？”
宝钗伏到薛姨妈身上笑道，“妈惯会偏心颦儿。”
薛姨妈叹道，“少来拿你妈寻开心，你好歹有个哥哥，有我，可你妹妹没父母，才是可怜。你再看你妹妹素日为人，这样的好孩子，教我怎么能不疼她？我心里边，看你妹妹和你是一样的，恨不得她是我的亲女儿。还有你哥哥那个混账，没有半刻让人省心。为人父母，真是一辈子还不清的冤债，我可真是前世欠了他的。”
说着，就滴下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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