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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外乡人


细雨南风湿湿嗒嗒缠绵了一整夜。

        天甫一放明,双双消停下来,像是害了臊。只余下窗外庭中残留在桃花上的零星雨滴不时在绯红的花瓣上聚集,拢不住时裹着花色花香,渗进湿漉漉的春泥中……

        “啪!”

        一声脆响从半山腰上古色古香的庭院中传了出来。

        木屋暖席上,身披貂裘的俊俏少年望着庭中春景,右手缓缓从白得有些病态的脸颊上滑落,露出几道嫣红的指印。

        “春天才刚刚开始,你就在这里伤春悲秋,活该年纪轻轻就去见马克思……”

        房间里除了少年自己,只有挨窗的高架上挂着的鸟笼内有只身形奇特的怪鸟是个活物。少年的咒骂似乎是针对他自己,又好像不完全是。

        清脆的耳光把窗边澜丝鸟笼内埋首羽翅打盹的怪鸟惊醒了,它惊慌地把头抽出来,扑棱了几下雪白厚实的翅膀,双爪紧紧抓住栖木站定,抖了抖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歪着头探究地看向声音来源方向。

        少年眼角余光瞥到窗边动静,停掉自语般的低声咒骂,转过头来恶狠狠地对着那只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可怜怪鸟吼道: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毛都拔了。”

        吼完又带着鄙夷的神色对着它小声讥嘲道:“明明就是只两脚羊驼,还好意思在鸟界混,整天吃了睡,睡了吃,怕不是跟猪也有血缘关系……”

        那鸟听罢这番话,伸出右翅顺了顺额头那抹风骚的火红色刘海,无辜的双眼满是疑惑,偏着脑袋满头问号地盯着少年。

        鸟儿可能只是做了它本能的反应,却把少年气得跳脚,因为这酷似“黑人问号”的表情在他眼里侮辱性极强。

        “哎呀呀,气死我了,信不信我今天就把你烤了下酒……”

        这个言行与周遭环境和自身气质稍显突兀的少年名叫肖遥,是个刚到此地半个多月,满脑子还惦念着现代文明的外乡人。

        半个月前水逆期,双子座的他诸事不顺。

        一个普通的夜晚,他在公司加班到半夜。回家途中小心翼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一不小心霉运发作把马路上稀稀落落的车子刮了蹭了。

        为此他还特别留意路上车辆,发现某声名昭著的电动车即刻变道远离,以免水逆期遭受无妄之灾。

        著名摸鱼专家沃兹基·硕德曾经说过:“命运之所以如此迷人,就是因为每个十字路口都会有不一样的惊喜。”

        命运给肖遥的惊喜是——路口对面有个不减速且狂闪远光的煞笔!

        突如其来的命の惊喜之后,他就成了陌生世界这个跟他同名同姓,爹不疼娘不爱,从小到大怪病缠身的忧郁少年。

        对于命运之神如此操蛋的安排。

        他,肖遥——只有感恩!

        “酒?你前些日子才病情发作,好几天不省人事,还敢喝酒!”张扬的女声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在屋外突兀地响起。

        紧接着房门洞开,一阵明黄色的香风窜进了屋内。

        风风火火闯进房间的美少女是身体原主的大表姐,名叫沈容,比原主大两岁,只身一人来肖府参加喜宴——肖家家主,亦即原主的爹,肖遥现在的便宜老爸的续弦之宴。

        不错,剧情就是这么狗血。

        原主他妈早逝,他爸这个中年鳏夫受不了常年单身的日子,要续娶。

        而他,借尸还魂的卑鄙外乡人就在这个时间节点来到了这个世界。

        按照普遍的戏剧冲突理论合理推测,接下来就应该是智斗恶毒后妈,在渣爹后院搅风搅雨,一步步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了。

        呃,对不起,拿错剧本了,这里是男频。

        穿越到仙侠世界,却拿到了女频宅斗文标准开局,接下来该怎么行动?在线等,挺急的。

        肖遥真的很着急。

        原主是个病秧子,身体底子实属弱鸡。一个倒春寒,就逼着他穿上了上辈子只在东北大碴子味电视剧中见过的貂皮,屋里也烧上了地暖。

        体虚畏寒不能修行,这是他目前的身体状况。

        对此肖遥只能安慰自己进的是废材流本子,坚信穿越者终将大器晚成。

        身体禀赋差虽然叫人忧心,但也不至于让肖遥天不亮就起来对窗坐禅,阻碍他睡到自然醒的是一个亟待解决的心理上的问题。

        他在这个世界恢复意识之后就发现自己继承了身体主人的所有记忆,按理来说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这情况可比那些穿越之后两眼一抹黑的倒霉蛋幸运多了。

        只是很多时候幸与不幸是一个值得仔细思辨的题目。

        原主的记忆为他省了很多事,他不用冒着暴露的风险去了解这个世界的基本状况,身边人的秉性喜好,却大大增加了他自己人格分裂的可能性。

        像刚才这种神经病似的自言自语,突然给自己一巴掌的情况这些天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

        与小说电影中那些获得别人记忆的主角凭借信息优势轻松写意化解一个个危机的情况不同,肖遥被脑子里那些毫无征兆,不经意间突然就会蹦出来,既熟悉又陌生的画面搞得几乎神经衰弱。

        每天晚上,少年的记忆就和他自己的经历在梦境中缠绕、交织,截然不同的时空里两个相形迥异的人生剧烈地碰撞。

        直到他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妄,大脑宕机,才每每头痛欲裂从睡梦中精疲力竭地醒来。

        这种情形不仅仅发生在睡梦中,清醒的时候,这具身体堪比林妹妹的忧郁气质也会时不时跑出来放声冷枪。

        比如适才,他本双目失焦,对着窗外思考“缸中之脑”这种以前他认为只有闲得蛋疼的的人才会去关心的哲学命题。

        忽然一只早起的鸟儿从屋后飞来前院,落在院中树梢,打破了微雨桃红在他眼中的动静平衡。

        然后思绪便不再受控制,眼前掠过关于这个小院各种纷乱的画面,一些常人大多会遗忘的幼年时期的记忆。

        当先是一个温馨的亲子场景:

        雨后阳光正好,年轻男人在光秃秃的院中掘土,一两岁的小孩蹲在旁边,胖乎乎的小手指指越来越深的土坑,摸摸父亲裤腿,揪一揪手边树苗尖上的嫩绿,嘴里伊伊哇哇说个不停。一个美貌妇人,端着茶盏向父子二人走来……

        温馨的画面并不长久,小孩三四岁的样子,小院披上素缟。

        而后便是一个失恃少年忧郁之魂觉醒的历程:

        五岁第一次发病,从此畏寒如虫蛇,冬天不出房门半步。

        九岁阳极当日测脉,结果五脉不通,终生无法修行。九岁之后,这个废弃了好些年的院子才添了些人气……

        清晰的记忆在眼前真实的环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压迫,让肖遥不由自主地觉得他自己就是那个小孩,是那个少年。

        另一个世界,那些高楼异景,那个人的喜怒哀乐倒像是幻梦一场。

        所幸两个灵魂性格迥异,原主那带着酸臭味的忧郁总能在肖遥就要沉沦的时候酸醒他。

        “表姐,天刚亮,你不在客房休息,来我这里做什么?”肖遥紧了紧身上的貂裘,撇开那只鸟,转过身来,惊讶又十分无奈地对门口满脸怒容的明艳少女问道。

        说着打了个寒颤,吩咐跟在少女身后,一脸委屈的小丫鬟:“凝露,把门关上。”

        小丫头转身出门。

        “哎,让你关门,你人别走啊,过来沏盏茶。”见凝露那丫头不声不响低着头就要出去,肖遥忙叫住她。

        倒不是他来着世界半个月就被腐化,连自己泡杯茶都不会了。主要是小丫头一走,屋里就剩下自己和身体原主的大表姐两个人,怪尴尬的。

        “你脸怎么了?”没有回答他,沈容轻蹙双眉,环顾屋内一圈,最后把目光定格在肖遥脸上,语气带着一丝惊怒。

        “啊?”肖遥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

        “少爷,你脸上……”凝露用滚水烫了烫茶盏,小心翼翼指了指肖遥右脸。

        看沈家小姐那样子,估计以为少爷被谁欺负了,又要发作呢。前天刚来府上的时候,见少爷身边只有自己一个人,以为是府中亏待少爷,还准备去找家主理论。

        其实少爷身边的人都是少爷自己赶走的,自从半个多月前病发醒来之后,少爷脾气大变,不让人近身,连更衣沐浴这种事都不要人服侍。

        少爷把院子里的姐姐们都赶下山去了,单单留下自己。刚开始她又是感动,又是欢喜,内心深处还有一丝娇羞,一丝忐忑。

        她下决心一定要好好照顾少爷,比以前整个院子里的姐姐们都周到。

        可几天过去,她卯足了劲却无处使。少爷自己穿衣,自己洗漱,也不让她暖床,每天早上连被子都亲手叠得方方正正。

        虽然她不明白把被子叠成方块有什么用,可不得不承认,少爷叠出来的被子真的很好看。柔软的棉被折出棱角,圆润中带着刚硬,说不出来,反正她就是觉得漂亮。

        几天前她想要代劳,被少爷十分严肃地阻止了,说什么这种事要亲自动手才有仪式感,一堆她听不懂的话。

        对此她倒没有大惊小怪,大病之后性情大变的人并不少见。少爷怪可怜的,从小就身患奇症,这一次发病又昏迷了好几天,家主都差人准备后事了。少爷听了府上流言,不开心脾气变坏也在情理中。

        而且这些天相处下来,她觉得少爷并不像传言中那么不好伺候,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少爷说话很风趣。不过她认为这是在强颜欢笑,因为她知道一个秘密:

        少爷真的很可怜,他有时候会躲在屋里打自己耳光。

        现在沈家小姐见到的少爷脸上的手指印,自然也是少爷自己弄出来的,她已经见过好几次了。如今山上只有她和少爷两个人,少爷脸上时不时出现的指印自然是他自己折磨自己的证据。

        “啊?哦。”

        肖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几道轻微凸起的浮肿。刚才在修理那只傻鸟,没注意,现在经这么一提醒,摸一下还有些火辣辣的痛。

        他轻笑一声,神情自然解释道:“刚刚有个蚊子,下手重了些。”

        才初春,哪儿来的蚊虫,况且屋内这么重的药味,就算有蚊子进来,也早熏晕了。

        沈容听了他的解释依旧紧皱眉头,环顾屋内四周,又朝窗子外面望了望:天刚亮不久,下了一夜的雨好不容易停了会儿进屋的功夫又开始没完没了,外面鸟影都没几个,更不用说人影了。

        看来是自伤了。

        这表弟从小性情敏感孤僻,有个小丫鬟在,她也不好多说什么,走到窗边把木窗关上一扇,然后敛敛衣裙,坐到暖席上问肖遥:

        “我之前的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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