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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斗气


连着几日,汀兰几乎都未出门,每日躺在榻上回想与冯鹤鸣的往日种种,时而又觉祁府毕竟不是久留之地,不知前路该如何走。

        钱妈妈对她照顾甚是细致周到,亲自给她换药,又与她弄来许多补身子的吃食,监督她要吃完才罢休。知晓钱妈妈是管家妈妈,平日里,都不会亲自服侍人,多是指使下头的丫鬟婆子。

        汀兰一面感激不尽,一面又觉愧疚不安,遂与钱妈妈说到,“妈妈日日这样亲自照拂我,汀兰虽感激却又心生不安,想妈妈平日里定不会做这等服侍人的事,妈妈指使个丫鬟婆子来就好了,不必事必躬亲。”

        那钱妈妈只笑眯眯的望着她,“娘子哪里话!能服侍娘子是老身的福分。”末了,又悄咪咪的将嘴凑近汀兰耳边,“娘子有所不知,将军专程交待过,要老身亲自服侍娘子。娘子不要小瞧了这一处书房,平日里,除却我之外,下人都不可进将军书房,哪怕是客人,也只有知音佳友才会被邀请过来,将军常说,水云斋是滋养心灵之所,不喜俗人。”

        说完又拿着一双笑眼去瞅汀兰,似是意有所指,见汀兰一副愕然状,仿佛没懂,又贴上去,点明了道“娘子有福了!娘子必是将军心中器重之人,才会将你安置在此处!”

        听得此话,汀兰只是心中一怔,慌得立马拉住钱妈妈道“妈妈,万万不要再讲此话,将军何等英雄男儿,怎会看上我等贫寒女子,快莫乱说!”

        钱妈妈见状,怕是吓着她了,赶忙安慰道“娘子莫忧,老身只在此处与娘子耳语几句,断不会出去胡说。”

        一面瞅着汀兰娇艳欲滴的模样,一面又情不自禁说起来“啧啧啧,娘子仙女儿似的人物,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配的上我们将军!”

        汀兰好不尴尬,又不好与钱妈妈直说,只得将头低下。钱妈妈见状,还当是她害羞不语。

        多日来,汀兰都未见得文渊进水云斋,寻思着,定是自己占了这处书房,却叫他不好再来,于是,与钱妈妈说,自己要搬出去,另寻一个住处,钱妈妈说不过她,只得去禀报文渊。

        连日来的修养,使得汀兰的身子几近痊愈,本就喜爱习文弄字的她便趁无人时,翻阅文渊架几上的书籍。那日,她正在架几上翻看时,只听得门“嘎”的一声打开,汀兰吓了一跳,一慌,还未来得急从架几上取下的书籍便“哗”的一声落到了地上,她转身一看,只见一身着白色长衫,头束镶金嵌玉金冠,腰饰翠玉,手置折扇的书生模样的俊美男子站在门口,初时,汀兰还未认得出来,细看之下,才发觉,此人不是文渊又是谁?

        汀兰羞得无地自容,慌忙欠了欠身行了个礼,赶忙解释道“将军恕罪!汀兰连日来甚是无聊,便自作主张翻看了些将军的藏书,还望将军莫要怪罪!”

        汀兰不敢抬头看他。

        那祁文渊亦是满脸惊讶,这才十来日未见,汀兰变化如此之大,想当初,他将她从路边救起时,一副孱弱的病娇样,如今整个人的气色大变,脸上艳若桃花,身子虽依旧婀娜似柳却再无一丝病态。

        见她在读书,文渊更觉惊愕,寻常家的老爷官人纳的贱妾多是烟花巷柳以色侍人的女子,最多会唱个曲儿奏个乐儿,甚少有会识文断字的。遂问她,“你识得字?”

        汀兰见他徐徐走向自己,心中又是一紧,慌忙去捡掉在地上的书籍,低着头说“娘亲自打幼时便教我识文断字,后又与一商贾家小姐做学伴,日日耳濡目染间,便对读书有了兴趣,再后来,遇到了老爷,外人只当我是老爷的妾,可只有我知,老爷待我如兄如父,如师如友,时长教我习文。”说起娘亲和冯鹤鸣,汀兰又觉鼻子一酸,泪珠儿又滑落了出来,遂背过身去,偷偷拭泪。

        文渊走近了她身旁道“既是如此,又为何要搬去别处?正好可在书房读书习字,有甚不好?”

        汀兰转过身来,欠了欠身,心想,与他遮遮掩掩也不是个事儿,干脆直言相告,一股脑儿将心中的话吐了出来“将军好意,汀兰心领了,可书房乃文人雅士修身养性之所,我一女流日日在此流连,怕是不妥,扰了将军的雅兴不说,倒似我鸠占鹊巢,汀兰心中愧疚,亦怕将军不悦。”

        只听得文渊“噗嗤”一笑,汀兰抬起头好奇的望着她。

        文渊道“谁说你是鸠?”

        汀兰倒无言以对了,只得瞪着眼睛望着他。

        只见他伸出手中的折扇指了指汀兰又指了指自个儿道“你非鸠,我亦非雀。书借读书人,你既喜爱读书,这些书与你读是最好不过了,再者,你先前在老师跟前也是个主子,在我这儿也不好将你当做粗使丫鬟使唤,干脆就在书房做个陪读丫鬟吧,一面遂了你读书的心愿,一面也好与外人有个交待,否则,这样不明不白的住在书房里,确也不是个正理儿,我如此安排,你看如何?”

        这句话倒让汀兰不知如何作答,他安排的滴水不漏,汀兰也找不出个反驳的理儿,只得低下头道“将军想的如此周到,汀兰只得悉听遵便,只是,将军的恩情无限,汀兰只怕此生都无以为报。”

        文渊叹了口气道“你也莫要多想了!连日来,我都在遗憾恩师恩情未报,他便撒手人寰,你原也是恩师心上人,救了你,就当我为恩师做了点事,抚慰一点心中的遗憾吧。”

        许是知晓汀兰心中有愧,怕她多想。打从这日开始,文渊到书房的时日便多了起来。

        初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让汀兰甚觉尴尬,但来的时日多了,倒自然了许多。文渊还时常真将她当丫鬟使唤,他要写字,便吩咐汀兰来研墨,他要读书,便吩咐汀兰也找一本来,与他一起读。

        初时,汀兰便不多言不多语,只将一双眼睛偷偷瞅他,或是按他吩咐的去做,这倒让她心中好受许多,若是还将她“师娘师娘”的唤,将她端着,她倒不自在。时日长了些,汀兰胆子也大了点儿。

        她心中一直还惦记着从冯府逃走时带出的《落霞孤鹜图》,先前问过钱妈妈,钱妈妈只说没瞅见,她又不好意思问文渊。

        这日,趁文渊心情甚好,便壮着胆子问他“将军,我有一物不知将军可见到?”

        正在看书的文渊也不抬头,点了点头道“你说《落霞孤鹜图》?”

        汀兰壮着胆子回答道“正是!”

        只见文渊起身便出了门去,汀兰心中直打鼓,寻思着,定是惹恼了他,可这画是冯鹤鸣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亦是娘亲的期许,她是无论如何也要拿回来的,心中甚是焦急。

        正黯然神伤时,门“嘎”的一声又开了,文渊手中置一画走了进来,只见他将画挂在前壁上,问汀兰“你方才说的可是此画?”

        汀兰只将一双欣喜的眼神望着他道“正是!正是!”

        文渊问“你可知此画价值几何?”

        汀兰回道“此乃六如居士唐伯虎真迹,非钱财可衡量,若非要以钱财衡量,必是价值连城。”

        祁文渊转过脸来,轻勾嘴角,似笑非笑的望着汀兰,“你既知价值连城,却还敢将它从冯府取出来?”

        汀兰听得此话,瞬间明白了,他是误会了,连忙解释道“将军误会汀兰了,此画乃老爷送与汀兰,非汀兰贪财偷出来的。”

        文渊佯装一脸疑惑盯着她道“以学生所知,老师此生并不好女色,其最大爱好便是字与画,他肯将此画赏与你?”

        听得此话,汀兰瞬间有些恼,想她虽自幼生处贫寒,可娘亲耳提面命的教导她,做人当如泥中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她自打娘胎里出来,还未为半斗米折过腰,又怎会去做那偷鸡摸狗之事,文渊这是摆明了折辱她,遂毫不客气的回道,“将军此意是汀兰配不上这幅画?还是觉汀兰就是那见钱眼开的唯利是图小人?俗话说,英雄不问出处!将军如今位高权重,但汀兰想,将军也断不是生来就是将军,必也是经过一番努力才取得今番成就。将军瞅着汀兰是一贱妾出身,就断定汀兰必是那鼠目寸光、唯利是图的小人?原想将军乃英雄豪杰,亦文人雅士,断不会目无下尘,如今看来,倒是汀兰眼拙,高看了将军!”

        一番激昂言辞倒是让文渊一惊,又无言以对,呆了半晌,才“噗呲”一声笑了,寻思着,自个儿就是逗她一逗,谁曾想,她会如此恼怒。

        汀兰见他不但不道歉,反而继续讥笑她,越发生气道“将军好生无礼!你出言无状不说,还要耻笑于我,我看将军也就是那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一番说辞倒是说得文渊一愣,长这么大以来,还从未有一人如此说过他,没成想,这个小娘子生的温婉如画,嘴上功夫倒如此厉害,骂人还不带个脏字儿,也急了,拿着折扇指着汀兰道“你个小娘子,怎地如此牙尖嘴利!”

        汀兰也不惧他,理直气壮道“只许州官放火,还不让百姓点灯了?将军素日就是如此治军的?人都道将军是英雄,莫不是对英雄一词有所误解?如此□□霸横之人还可做世人心中的龙虎将军,这世道当真是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吶!”

        文渊被气得直跺脚,却又找不到说辞回她,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汀兰道“你”

        又转了一圈,重指着汀兰,又欲要反驳,“你”开得口来,却又不知下文说何。

        想他祁文渊统领十万大军,驰骋疆场,杀敌无数,也曾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舌战群儒。如今,却叫一个小娘子难住了,昔日口若悬河的人中龙凤,今日却在这个小娘子面前口不能言,羞愧难当。

        汀兰见他被气得在那走来走去,只差吹胡子瞪眼了,遂说道“如今,我惹恼了将军,我亦恼将军,汀兰有自知之明,必不会杵在这儿与将军添堵,请将军宽限我一日,等汀兰准备妥当,明儿就离去。不过,这幅《落霞孤鹜图》万请将军归还于我,这是老爷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正气不打一处出的文渊听得她要走,又急了,“谁许你走?”

        汀兰寻思,他竟如此霸道,便也不客气的回道“我又不是你的兵士,莫非你还要将我正法不成?我如今虽是你的丫鬟,但到底不曾签卖身契,自可来去自由。”

        文渊急得无法,只得耍赖,“你……你若是要走,就休想得了这幅画!”

        听得此话,汀兰顿时又怒又气又悲,急得哭出来,又不想叫文渊见到自己这副狼狈模样,遂转过身去,以绢帕拭泪。

        文渊见她抽抽搭搭的似在哭泣,大步走到她跟前瞅,见她当真在哭泣,只心一沉,立马柔声细语赔礼道“方才是我无礼,冒犯之处还望兰儿见谅,兰儿莫要哭泣,这《落霞孤鹜图》就在此处,任凭你处置,只是,不要说那‘要走’的赌气话,天寒地冻的,你能去何处?就在我这罢!”

        听她好言好语的一席话,汀兰又心一软,但嘴上到底不愿服输,只是低着头不理会他。

        文渊见她不再恼怒,心中便也放下了一块石头,遂解释道“你可知这副《落霞孤鹜图》从何处来?”

        汀兰无言,只是对着他摇了摇头。

        文渊接着道“此图乃昔日我从西域一商贾手中花重金购得,因知晓恩师甚爱唐伯虎画作,专程买了送与他,好巧不巧,此画竟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我手中。”

        此刻,倒是汀兰惊得哑口无言。如此说来,这幅《落霞孤鹜图》本就是物归原主,方才她的一番言之凿凿的说辞倒是显得唐突了,汀兰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羞愧难当!

        文渊见状,话锋一转,赶忙说道“娘子莫急!我既已送人,又岂有拿回来的道理?老师送与你自有他的道理,此画本就是你的,今后就挂在此处,你可随时收取。”

        汀兰此刻心中好似翻江倒海,方才只怕是误会他了,回想自己说的那一番混账话,要换一个人怕是要受不住,幸得文渊是个心胸宽广之人,不与她计较,否则,那《落霞孤鹜图》怕是回不来了。

        文渊只将一双眼眸盯着她,看她作何反应。许久,汀兰抬起头来,“方才是我误会了将军,汀兰方才那一番说辞,实在是放肆!请将军责罚!”

        文渊看着她羞愧的小模样,遂又想逗她一逗,“当真责罚?”

        汀兰道“当真!”

        文渊走到书桌前,扯出一张纸来,开始挥毫泼墨,不多时,便写好了,叫汀兰过来。

        汀兰走近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只见右面写了大大的三个字“卖身契”,左面写着“洪历三十七年,柳氏汀兰因获救于祁文渊,为报救命之恩,自愿与祁文渊为奴,如有违失,以凭责治无辞。”

        这是要叫她签卖身契!自冯鹤鸣走后,她就打定主意要离开京都,若是签了这份卖身契,怕是这一生都要困在此处,又想起先前在长街遇见的老叟的话,京都非她福地,终究不是长居之所,哪里愿意签这卖身契。

        遂回过头眼巴巴的望着文渊道“将军要打要骂,悉听君便,只是这卖身契,汀兰万不能签,京都非我久居之所,汀兰早已另有打算。”

        文渊也拿着一双深邃的眼眸瞅着汀兰。

        汀兰望着那双漆黑的眼眸,犹如深渊,她以为文渊这样定定的看着她,定是恼她了,她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便转过头去。

        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我不会打你骂你,也不再恼你,只要你在此处陪着我,不要走了罢。”声音中仿佛有恳求,亦有无奈,足够叫人心动、心软。

        汀兰只觉心中流过一丝暖流,可她到底是清醒的,她若是留下来,就这样一辈子在这处书房中苟且偷生?

        早晚都是要出去见人的,当下,她做了文渊的贴身丫鬟,府上的闲言碎语定已满天飞,待到文渊娶妻纳妾后,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所,与其到时候再难堪,倒不如她自个儿先离去了罢。

        文渊见汀兰只是低头不做声,想是自己方才的话吓着她了,遂将那卖身契拿起,揉作一团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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