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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莉莉

        我叫莉莉,是乌娜大人的贴身女仆。

        我已经不记得在我六岁时,教会的人来到我家,告诉爸妈我被选中、成为下任巫女贴身女仆的候选人时,他们作何反应:是庆幸终于甩掉了包袱,还是唏嘘流泪。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去到那个地方:外表威严的别墅,外面有铁栏,里面有圣坛,宿舍里坐满了和我一样的侏儒女孩。我们上午学习文字和礼仪,下午学习清扫和织衣,鸡鸣之前就起床,日光黯淡就休息。日子仿佛纺车一般连轴转动,循规蹈矩一成不变的忙碌很快取代了对家人的思念。每周日晚上,主教大人都会来给我们上课,内容无非两个字——巫女。而随着层层挑选,建筑里的女孩也越来越少。

        我不记得就那样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几十年,有一天,我同剩下的二十多个女孩一起被领到一些穿法袍的人面前,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理力使用者。在理力的作用下,我变得虚无、缥缈,仿佛在半空漂浮一般俯视着自己把滚烫的碳块送进喉咙……我疼得尖叫起来,一边还一块接一块地往下吞咽,直到再也无法发出“呜呜”以外的声音。

        其他的女孩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又过了一些日子,整栋建筑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被送到乌娜大人身边时,既不能听,也不能说,从此以后,我只是教会的双目,用文字向它汇报巫女的消息——六岁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为实现这个目的而存在。

        但在我见到乌娜大人的第一天,就将那几千几万遍的教诲遗忘了。

        我记得我向她行礼,将教会的委任书递给她。我记得她用指尖摩挲着莎纸纸面,略带苍白的嘴唇轻启轻合,仿佛在品尝甜甜的茶糖。我听不见,但我知道她在反复诵念那平白无奇的二字。

        莉莉,莉莉。

        然后——莉莉,她说,教会派你来监视我的吗?

        我记得我惊慌失措地发出呜声,险些跌坐地上。

        自从我聋了以后,总错觉自己背着壳子在生活——巨大的硬壳裹住我的头、身体和四肢,阻断我与外界的每一丝联系。然而那一刻,乌娜大人的声音像一只灵巧的啄木鸟,咕哚咕哚,噼啪噼啪——硬壳松动了,一个小小的窟窿露了出来。声音的精灵趁虚而入,围着我跳舞。

        聋了之后,我有时会在睡梦中听到黄雀在枝头啁啾、妈妈灶台上咕咕嘟嘟的粥响……但在我反复咀嚼回味的那些声音里,没有哪一种比乌娜大人那一刻轻柔的嗓音更悦耳。

        我记得我呆呆地望着她,泪水从眼角慢慢流下。

        为了让我无二心,教会使我不能听;为了令我不说多余话,教会使我不能言。教会千算万算,算不到乌娜大人不仅能谛听未来,还能对话人心。

        我记得乌娜大人从窗口向我扭过头来,拂去我的泪水。风仿佛从她清明的眼里穿过,又穿透了我: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不关心教会怎么样,我只关心,莉莉,你想怎么样。

        在乌娜大人身边,我尽管听不到鸟语雷鸣,却能和普通人一样谈话唱歌。我记得哪一天,乌娜大人同我一起哼过哪支曲子,又是哪一天,乌娜大人为我读过哪本书的哪几章节。她不仅教我读许多书,还陪我一起练习读唇语;我们在星光中劳作,在劳作中发呆,又在发呆中期望,在期望中想象。我记得每一个星光灿烂,星星如归圈的羊群一般慢慢流转的夜晚,乌娜大人把巨大的理力影像投在空中、我们两人的身边。漏水的棚屋边,富商花园里的金龟子在啃食玫瑰叶,巨大的教会铜钟在风中摇晃,高高的真理塔塔尖刺破穹窿。是乌娜大人揭开了我眼前的面纱,让我看到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

        我的一生里,没有见过比乌娜大人更优雅,睿智,温柔,坚强的人了。我记得与她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每分每秒。

        乌娜大人曾经问过我,我想怎么样。·

        我想辅佐您一辈子,完成您的心愿和理想。如果您在暗夜行走,我就做一颗萤石,为您照亮;如果您穿越河塘,我就做一颗垫脚石,给您一瞬间的力量。

        我深知我无法成为乌娜大人的太阳,甚至也不是她穿越隧道时的火光。只要能成为她脚下的一粒石子,我就足够了。

        但最近我有些郁闷。这郁闷一口一口啃着我,让我辗转反侧、寝食难……总之就是气得总之就是气得要死、要死!

        乌娜大人……爱上了一个卑贱的、残疾的佣兵!

        早在乌娜大人看他战斗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不吃也不喝,像个孩子一样托着腮帮;尽管她的表情平静如水,眼睛却闪闪发亮……乌娜大人虽然温柔,可却从来没用那种眼神看过我、或是任何人。那个眼神我只在多年前的国祭典上见过,当时喷泉里死去的猫咪吸引了乌娜大人的目光……无聊的市井人因此传说巫女偏爱残酷与死亡,但我明白她只是羡慕野猫驰骋四野,自由无拘。

        后来那个佣兵居然被送进来了。看到他的一刻,恐惧和喜悦同时击中了我,就像闪电击中高塔。

        我无法想象有人那样还能活下来……哪怕到现在,每次接近他我的手都情不自禁地抖起来。但……这是个超级好机会!要好好感谢教会呀,解危济困,雪中送炭。

        等卫兵走了,我迫不及待要和乌娜大人商量如何利用他实施逃跑计划,却发现她端手立在窗前,一语不发。

        乌娜大人首先想得竟然是让我去买一些男人穿的衣服,她甚至联系了在教会的线人,去那边领一些小福饼——实际是混着镇痛剂的药物。

        嗯……给他穿的话最好买一些滑稽的衣服?我建议。

        嗯?乌娜大人不明白。

        万一教会派人来打探情况,穿着那种衣服就可以解释成乌娜大人把他当玩物,就不会引人怀疑了。

        原来如此。乌娜大人沉吟着……但他可能会因此而误会,甚至可能会生气。

        大人不用过于在意,解释清楚就行了。再说了,他现在这样子除了帮您也没有别的选择。

        嗯……乌娜大人没有再说什么了,温柔地看向我:还是这样周到呢。谢谢你,莉莉。

        我知道她并不满意,乌娜大人高贵善良,我也承认那个人确实有点惨……一切都是为了大局,

        为了帮乌娜大人离开这个地方。

        因为帮上了乌娜大人的忙,我出门的时候还轻轻哼着歌。我尽量在集市上挑选最夸张、搞笑、奇形怪状的衣服——再怎么样乌娜大人也不会再用那样的眼神看穿着这种玩意的人吧!嗯哼!到最后我已经完全忘了要解释的是乌娜大人,变成了一场游戏。怎样才能让那家伙明白自己的地位、怎样才能再“过分”点呢?我意犹未尽地看着手中的篮子。

        来哟,新打出来的哟,结实好用哟……街边的小贩吸引了我的目光。

        但在我踏进门的那一刻却看到了让人心肝俱裂的一幕。

        乌娜大人搬了椅子,在那人身边找了个高一点的位子,她弯了腰,只挽了尾梢的黑发落在对方肩上。一手拿着汤匙,在佣兵嘴边微微倾斜;另一只手轻掬半握,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接住了从那讨厌的嘴角不小心滴落的米粒。

        乌娜大人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在碗中轻柔地划起残粥。

        紧接着我就做了一件那一年中最让我后悔的事。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说。

        乌娜大人吓得双肩一耸,指尖一抖,粥在空中做了个慢动作,直接掉在了佣兵胸口上。

        佣兵似乎“咿”了一声,然后就没有反应了。他没法自理,任人宰割得像个傻子。可是——呜,乌娜大人纤细的背影怎么看起来那么慌乱无助?

        她看看佣兵,又看看粥;看看粥,又看看佣兵……说了什么吗?因为背对着我,我不知道。乌娜大人压根就没有转过身来。

        一秒,两秒。

        她终于又动起来了——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乌娜大人就那么伸出手,径直抹掉了对方胸口的汤水。

        佣兵在的时候,乌娜大人把眼里的光藏起来了,但不过是把原本淙淙的水冻成冰,封在瞳孔后罢了。我偶尔还能看到那光芒一闪而逝,像阳光穿过钻石透出的影子。

        这都是暂时的!乌娜大人从小就没接触过教皇和卫兵以外的男人,被那种家伙吸引也是情有可原。外人把她视作圣人,认为她不食人间烟火,但我却知道她和河边浣纱的女孩、集市上那些撩我裙子的臭小子一样,有着正常而合理的欲望。

        ——这都是乌娜大人教我的。

        多年前的一次,我见到虚掩的浴室门有些奇怪,因为乌娜大人平时是不关门的,没多想我就端着牛乳推门而入,结果却撞见乌娜大人轻拢睫丛倚在偌大的浴池台阶上,半起半卧,正在抚慰自己。

        我丢下牛乳,扭头就跑……脑中像有几千几万面锣在敲打——现在想想,每一面都是数年来教会在我脑中埋下的。乌娜大人在真理塔的角落找到我时,我整个人蜷成一团,耳朵里和脑瓜顶上都冒出热气。

        那个晚上,乌娜大人把我抱在臂弯里,和我聊了好久好久。最初我觉得她的观点新奇而可怕,接受得懵懵懂懂,近几年随着年龄的增长、青春期和经期的到来,我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并深深地体会到教会的禁欲宣传有多么可怕。

        “欲望并非耻辱,只是私事。”

        我从来不觉得乌娜大人会独立一世,孤独终老,相反,我总是津津有味地想象:乌娜大人分开齐身高的麦芒,对着一群高低参差、黑发碧眼的孩子轻轻笑。夜霜洒在她已经开始变成银色的睫毛上,像月亮一样闪闪发亮。

        我不知道我想象里还没出现的那个人是谁,反正不是我眼前这个人。他又凶又笨,没心没肺……而且,还丑!伤疤贯穿他的右眼,从额角一直到颧骨;草莽一样绿色的眼睛,只有豺和狼才有这样的眼。

        我解气地挑出一身小丑服掫到他身上,如果我还有一丝丝愧疚,在看他低头盯着自己身上那一刻也已经烟消云散了。

        哈哈哈哈哈,简直太配了!

        “喜欢么?”乌娜大人也真是会啊,竟然若无其事地问他。

        但是……佣兵却没有如我所想的发起脾气来。他吭哧了一会儿,竟然胡乱动着已经那副德性的身体,像猴一样摆了个pose。

        然后……又摆了一个。

        在……做什么啊?是小丑服诶?你不知道什么是小丑?那你知道什么是丑吗!……已经不是一般的没心没肺了……你……

        (别人把你怎么样都无所谓吗……?)

        突然,佣兵停下了动作……他张开嘴,傻乎乎地盯着乌娜大人。

        乌娜大人!我心里叫着她的名字,要不是当着佣兵的面我已经冲到她面前去了。

        发生了什么?

        没等我搞清楚,乌娜大人就转过身来,走开了。她唇缝轻压,脸上无声无色,让人根本没法揣测。乌娜大人顶着那张脸走到窗前,步子看似沉稳笃定,但却比往常急了不是一点半点。

        乌娜大人,怎么……我叫到一半,就无力地收声了。

        我的乌娜大人正在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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