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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路家


雨丝似细碎的烟青色幕布,缄默不语地飘荡在城市上空,密密麻麻的雨针掉入水洼之中,破开浑浊水面,随后将整个身子深埋其中。

        清瘦的人蹲在大楼前,半边身子隐匿在转角墙体之后,骨骼明晰的手指间夹着细烟,无波无澜的眼眸里神色淡淡,平视不远处的两个人。过了半晌她轻轻抖掉烟灰,车子启动时她垂下双眸,托腮看着脚下。

        笑了。

        且说路南瑶和路文德助理上了车,听助理不冷不热说明来意。

        “二小姐说想和一家人过生日,路董抽不开身,只好让我来接小姐。”

        路南瑶眼眸里不见光芒,她低头望着叠在一起的雪白双手:“没关系,可以理解。”

        “小姐能体谅就好。”

        说完这句话,文策目光专注看路中央,没有继续展开话题的意思。

        路南瑶感觉胸口沉闷,也不想说话。

        低调奢华的名车在无人街道飞驰,一路溅起地面水花。

        回到路家已是夜幕低垂之际,精致洋楼在夜色里拔地而起,冷风裹挟着虫鸣从半开的车窗吹进车内,路南瑶眨了眨眼睛,几天没回来,倒像是过去好几个世纪,周遭一切变得极为陌生。

        车停下,两个女工连忙跑上前为路南瑶撑开伞。

        路南瑶白皙小腿伸出车外,抿紧唇角下车,明净双眸觑着屋内透出来的冷光迟疑片刻,其中一个女工低声唤她一声,她如大梦初醒,向前两步。

        慢步走进亮堂区域,大概是今夜有雨的缘由,路南瑶觉着身子发冷。

        未走近,路南瑶便听见了谈笑声,她脚步逐渐放慢,花了足足十来秒才过去。

        正在闲谈的三人话语声骤停,齐齐看着她。路文德镜面后的双眸射出几缕寒光,原本放松的肩膀慢慢拉直,舒适雅灰色衣料上的皱褶随之消失,面容不怒而威地审视面前的人。

        仿佛眼前的人是生意场上的对手。

        只消他这一眼,路南瑶顿觉在此地孤立无援,嗓子眼像被什么东西压住,紧到产生了窒息感。

        文策向前半步,语气恭敬:“路董,小姐回来了。”

        路南瑶不得不开口迎合:“爸。”也不过是一声几不可闻的问候。

        她缓慢转过身子,面向面目和善的中年女人,还有满目堆笑的路秋韵,努力弯起嘴角,轻唤:“姚阿姨。”

        姚怡听了笑容凝滞在嘴角,光华不输年轻人的脸上显现出肉眼可见的尴尬。这个称呼仿佛在提醒她,尽管在这个家二十余载,她始终是一个插入者。

        路南瑶叫不出有关母亲的称呼,五岁那年,她仰头看着碧空中的冰冷机翼,关于母亲的所有情感在这时就被全部带走了。

        “姐姐,欢迎回家,我好想你的。”

        甜糯声音打破屋内降至冰点的氛围,路秋韵一面说着一面走过来挽住路南瑶手臂,满身花香不分先后闯进路南瑶鼻腔。

        路文德表情冷肃,直盯着路南瑶,开口便是训斥:“才出去几天,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你要出去磨炼,倒是做出点成绩,别天天在外混日子,到头来一事无成,这是打算丢谁的脸,你的,我的,还是路家的?”

        湿润的裙尾贴着路南瑶小腿肚,她埋头不说话,靠着腿边小幅度晃动的裙角分散注意力。

        “上去换套衣服,秋韵在等你给她过生日。”

        闻言,路南瑶把手臂从路秋韵怀里抽出来,缓慢挪动脚步,长睫扑闪望着曲折的楼梯。

        姚怡依偎在路文德身上,温婉双眉紧蹙:“不要训瑶瑶了,她这孩子脾气就这样,软硬不吃,她隔这么久才回家一趟,你怎么还忍心说她。”

        路文德冷哼一声:“她还当这里是家吗,翅膀还没硬就恨不得飞远远的,跟她母亲……”一个样子。

        路文德忿忿噤了声,没说出后面的话。

        这些话路南瑶一字不落全听见了,星眸陡然发热,脚下楼梯轮廓变得模糊起来,她深深呼吸一口气,忍下薄肩颤栗的冲动,继续抬步向上走。

        一路沉默走进卧室,路南瑶将瘦削脊背贴在冰冷门板上,忍耐两三分钟,这会儿终于有喘气的空隙。

        卧室内光线昏暗,她没开灯,双眸沉如水径直走到更衣室,随手挑一套衣裙换上。丝滑长裙从肩上落下,温柔紫色渐渐舒展开,犹如迎风摇曳的紫罗兰。

        至于那一袭乌发,她拉开抽屉,取出放在第一列的木质气垫梳,不紧不慢地梳顺,细白手指勾起几缕青丝放到耳后,未曾打过耳洞的耳垂隐隐透着迷人的绯色,在墨发里若隐若现。

        路南瑶兀自在梳妆柜前呆住良久,直至门外有人来催,她收拾好情绪,提着长裙浑浑噩噩地下楼。

        -

        屋外雨丝飘打在窗户上,晕花了冷色玻璃。

        房间因为停电已经陷入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黑暗,手脚修长的人慵懒随性地挤在沙发上,一手拿着便携台灯搭在扶手上,另一手百无聊赖地翻着牛皮纸面的厚书。

        樊知英未曾发觉自己的注意力正渐渐从密密麻麻的字母间移开,飘到了不知名的角落。

        脑海持续空白几秒,渐渐地,一个模糊身影逐渐清晰,在看清那人面庞之前,樊知英一个机灵清醒过来,不知何时落在手边的书冷不丁被她一碰,“啪嗒”掉在潮湿地板上。

        樊知英烦躁啧声,起身弯腰捡起书,一片苍白纸张从书页里飘落在地,无依无靠犹如秋天的萧瑟落叶。

        注视脚边白纸,她狭长双眸失神许久,连带着眼角小痣一齐黯淡下去。

        白纸上整整齐齐写着几行英语,字体娟秀,收笔处微微翘起,隐隐透着几分可爱。

        这是她们参加省级英法双语诗歌翻译大赛留下的草稿纸,当时二人并肩坐在一起,时间紧张地从狭窄缝隙里流过。周围人绞尽脑汁奋笔疾书,与搭档低声交流最终答案。樊知英不急不慢用余光描摹路南瑶侧脸,雪肌透粉,小鹿般瞳眸澄净专注,发丝尾端温柔地挂在耳后,模样极为养眼。

        她仔仔细细构思出英语翻译,侧身递给樊知英,而后者早早警觉地收起目光,一脸平静接过薄如蝉翼的纸张,瞄一眼她选好的句子,随后节骨分明的左手按住白纸,安静思考法语译文。

        时隔四年,译文具体用词樊知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连这张纸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本书里也记不清楚。

        她只记得,她们在比赛上取得意外好成绩,路南瑶为此欣喜许久,笑得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樊知英心绪回到此刻,她捡起稿纸放回书页中,摇了摇头,试图使自己清醒一些。

        她一头栽进书页里,大概过去了很久,意识变得混沌,慌乱之中一睁眼,身边闹钟催命似的响个不停。

        竟是在沙发过了一整夜。

        胸腔里的物体拼命跳动,声响震得她耳朵痛。

        樊知英撩起眼皮环视周遭,屋里依旧保持着前几天的井井有条,她与这个家之间不由生出一些难以言喻的生疏来。

        炫彩阳光如透明彩蝶,拥簇着翻飞进室内,樊知英有点恍惚,清了清干哑的嗓子,移动身体光脚踩在地上。

        今天还要上班。

        她乘最早班公交车来到公司,双眸不由自主瞥向金鱼摇曳的办公桌。

        主人此时不在,留下的清香仍然未散。

        樊知英独自在桌前坐了二十来分钟,其他人渐次进入办公室。

        程凌萱一过来,惊讶感叹:“最近这是什么风,居然能吹得动您提前这么早。”

        樊知英听了咽咽口水,食指点着脖子不回答。

        昨晚在沙发上受了凉,身体其他地方都没问题,唯独嗓子疼得要命,两三个小时过去一直说不了话。

        程凌萱明白了,揶揄一句:“你也在偷偷摸摸加班努力吗,也太拼了。”

        樊知英不理会,她鼻尖嗅到逐渐靠近的幽香,轻盈的脚步声随之缓缓流进耳中,她眼神微变,抬起左手放在唇边,有意识在躲着什么。

        昨晚她久违地梦见了某个人,怕这会儿一抬眼就与那双纯真无邪的眼瞳对上。

        程凌萱托着下巴,美艳热情地招手:“瑶瑶早安。”

        “嗯,早。”

        是一声弱不可闻的回应。

        樊知英察觉到异样,默默抬起眼皮,入目便是路南瑶惨白的脸。

        她眼尾嫣红,纤细睫毛耷拉下来,眼眸里的星芒消散了大半,小脸冷白如月色,闷闷不乐地抿紧唇瓣。

        樊知英发现她脖颈上的项链不见了。

        路南瑶低垂眼帘,闷着头整理桌面,漫不经心揪几颗鱼饲料放进鱼缸,呆头呆脑的漂亮金鱼不明真相地游过来,亲吻她伸进水里的梨白指尖。

        对她而言,路家无非是一个不得不回去的华丽刑场。

        樊知英心莫名像被针扎了一样,她一时糊涂,估计是脑子短路,陡然抬眼淡淡瞥过去。

        “早……”

        一个字从她喉咙里出去,犹如突破千般阻碍,最后只剩下模糊不清的音节。

        路南瑶听了眼睑刹那泛红,压抑着哭腔,说:“阿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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