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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002章:宋漆


一切都是问号。

        原来她才是最傻的那个。

        自从醒来以后,她心里无数次徘徊的始终是这样一句自我嘲讽的话。

        她不明白,为何就在自己要走向人生最大幸福的时候会突然摔得粉碎,跌入了不见个天日的深渊,不明白为何要面对这种巨变的会是自己——一个从没有过害人之心的人。

        于是后来的一百多个日日夜夜里,她一直在与全身的那些烧伤痕迹争斗,一次次撕开纱布又缠上,缠上又撕开,化脓的死皮却始终都不见好,这也让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因为其中的换药过程太过痛苦,她飘然乌黑的长发一夜变白,白皙的脸上也沧桑得几乎再看不到一丝血色。

        十二月的沃雪之光没能照进她的生命,却提前让她走入了濒死之际:寒冷、无助、困惑、煎熬……每个人间最极致的悲观感受她都体会了遍,每个夜晚来临时心中的郁结都会增加一份,诸如此类的感觉越来越多,也就更为她气若游丝般的生机添加了一丝毁灭的可能。

        她太痛苦了!

        真的……太痛苦了……

        不愿在一次又一次的拆布涂药中寻求那所谓的毫无意义的新生,她对这世间也已再无眷恋,听闻寻苍山众峰中“上谷”最高,她便趁着没人的时候来到了上谷峰峰顶,对着那片不属于自己的碧海青天,跳了下去——

        愿就此解脱。

        她诚信祷告着,若老天还可以让她祈祷这最后一次:愿就此解脱!

        可不可以就这么一次,哪怕就这么一次呢,就真的遂了她这小小凡人的心愿呢?

        她放弃了一切,但求做只无限下坠的鸟,但又不知为何在跳下去之后身体并没有迎来意想中的失重感,反而是自己的一双翅膀被人抓在了空中?

        抬首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轮抓住了她的云彩,那云彩自海天之际而出,折射着满目光明,它飘在凓冽的悬崖上,随着视线的渐渐清晰又化成了一张人脸,那五官堆砌虽然极其陌生,但也是这苍茫世间对她的最后一丝温存了。

        “抓紧我!抓……紧……了……”那人咬着牙,死死拽着她的衣服。

        她的眸子游离着最后一点力气,仿佛在说:放手吧,没用的。

        这已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交代了,除此之外再无它求,所以就不要白费力气了吧……

        于是闭上眼,继续跳下去去。

        “我是不会放手的!”那人却抓得更紧了,就像是肉嵌入了肉似的,抓得她的手很痛很痛,“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她一惊,再次睁开了眼。

        抓紧……了?

        抓紧了又有什么用呢?

        事情会有什么改变吗?

        不会的。

        若是这次这能一死了之,那又何尝不是件好事?

        所以她也不管那男子说什么话了,她只想赶紧挣脱,于是又麻木地抬起了自己另外一只手,扒拉起了那只攥住自己的大手掌。

        “只是……只是尸骨无存也就罢了,最怕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是人掉下去摔得很丑的样子……”那男子故意改变了下手的方向,躲开了她的企图,然后又刺激道,“你……应该不……知道的吧,这里以前是死过人的。呵,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吗?大错特错!早就有人先你一步了。只不过那人掉下去后死得很惨,脑浆迸裂,面部扭曲,真的是……很难看的……”

        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意味,嘴角也有些狞性,仿佛在说:我不怕,我、我怎么会怕呢……

        可那人又道:“到时候,整个寻苍门的人都会过来看你的死相,人嘛,也不多,大概就几千人,你说隆重不隆重啊……?”

        她一愣。

        “当然了,下面的野狗很多,也或许到时候连具完整的尸骨都找不到了……”

        够了,够了!

        她心中一怒,实在不想再听眼前这人的胡言乱语和各种恐怖描述了,她现在只想去死,去离开这个世界,于是又强行掰起了他的手来。可无论她使出了多大的力气,依旧掰不开那只暴着青筋的大手,故而又只好扒拉起了悬崖边松动的石头,用石头的尖头对着它划了下去,仿佛那就是导致自己痛苦的根源一样。

        嘶……

        长长的口子在他皮肤上兀然崩开,血水泠泠流下,流到了二人双手的缝隙间,由于液体钻得越来越深,减少了摩擦,从而又让两只手的错位大了很多。

        “你非要去死是不是?”男子仿佛也堵上了自己的命,“那好,我们就一起吧!”

        说罢,他便顺着她的身体往悬崖下移了过去,就像个秤砣似的两人失去了平衡感,一起颤颤巍巍的,也着实够吓人!这虽然仅仅是几寸的距离,但却如同跨越了生与死一样,带着他们直接去了趟鬼门关的关口。

        她被吓到了。

        又拼命地抓住了那只手,抵挡住了他的这一波同归于尽。

        其实她也并不是怕死,只是想安安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而已,离开这所谓的大千繁华,不吵到任何人。

        绝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

        从没想过自己在临死之际还要再拉上一个无辜的人,她已经很累很累了,累到再多一个生命的重量都负担不起,可这个人他……他怎么就这么傻呢?

        在她震惊之余,那男子赶紧抓住机会,发出了个反向的防御术,本来防御术是会将人直接弹开的,但反向的就会把对方给吸过来,于是她就被这样被拽到了悬崖上。

        终于给救回来了。

        二人都在地上喘着气。

        那男子一脸淡定又庆幸的表情,可她却是无助又发懵,坐在地上像个呆萌的仓鼠一样,一会儿看看对方一会儿又看看自己,实在想不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是怎么把自己给拉上来的?

        自己虽然算不上太重吧,但也不是一只手就能拎得起来到呀?

        那、那他是什么人?山上的山妖吗?还是……什么仙师道长啊?

        他、他……

        她陷入了各种胡思乱想中。

        男子见她哆嗦个不行,褪去了身上的裘衣要给她披上,可她却一点也不想承情,狠狠地把衣服拽了下来,然后又愤怒地站起身来,如此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了。

        ……

        虽然他阻止了这一次,但应该也只是巧合而已,巧合到让两人在上谷峰相遇,巧合地让他闯入了自己的临终之际,也巧合到不知他用了什么妖魔道法一只手就把自己从悬崖下拽了上来……总之,下次是绝对不会再有这种巧合了。

        她想。

        于是再一次选择以跳崖的方式结束生命的时候,挑中的是个看不见星月的午夜,此时上谷峰万籁俱寂,一片朦胧,冬日里的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呢,这样的天气,可真是最适合掩盖一切秘密了。

        她站在了那顶峰之上。

        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高山,心中又不禁一阵悲哀泛起,不过这次与上次不同,上次的天空是如汪洋一般的蓝,这次却成了一抹看不清深浅的黑,更让人有种压抑的感觉。只是令人失望的是,心中的那抔被献血染红的故土黄依旧没有什么改变罢了!

        她合上了眼睛,准备再次一跃而起——双手抬起,在空中放平,故意停留了许久,只为了再贪恋一点这世界的空气,许久后都没有迎来像上次一样的肉感触碰,想必这次不会有人阻挡了吧!

        嗯,很好,很好……

        她觉得是时候给自己和这个世界一个完美的交代了,便以头向下的方式落了下去,可是……

        怎么回事?

        就在她作势向下倒去的时候,身体竟然一动不动了?猛然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像个木桩子似的固定在了顶峰上。要是此时有只鸟儿在天上往下看,就会看到她这样一个张着双臂的人形同胞想要飞翔却无能为力的样子,也着实太过滑稽。

        她本想回头看看这次又是哪个拦路虎在搞鬼,但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将头转过去。

        此时耳畔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还没放弃吗?”

        是他?

        她脑子里浮现出了上次那个讨厌鬼的样子,虽然已经记不得他的长相了,但一想到那自以为是为自己做主的样子就会让人不爽。

        可恶,又让他给搅黄了!

        她气得不行不行的,可自己怎么都挣脱不开这股隐形的力,悬空着的那只脚下就是万丈悬崖,略过的风要比上次大,长裙随之摆动来摆动去的,简直能把人给兜下去。

        “想让我放开吗?”男子往前走了几步,双手负于身后,“然后呢,就这么眼睁睁地看你跳下去?”

        她心里的防线被击溃了。

        想来也是奇怪啊,今日是正月初一,寻苍门的人虽然不会张灯结彩地庆祝吧,但好歹是一年的伊始,听说很多人都下山去了。有的是在山下还有些世俗的亲友,有的则单纯想体验一下素人的红绿繁华,有的仅仅为了看看风景……如此说来,门中应该没有什么人才是。

        可他怎么没下山呢?

        难道……住在这个上谷峰不成?

        可放眼望去这里高耸入天,连个庙宇建筑都没有,他又住哪里呢?树上?草间?还是石墩里头?

        ……

        正在困惑之际,那边又得意了起来:“该不会是在想……我为何又出现在这里了吧?”

        她没出声,心里狐疑着:你倒是聪明!

        “聪明……倒也不是。在下不才,在寻苍门中的能力并不算出众,只是刚好有些办法知道你每时每刻的位置罢了!”男子莞尔一笑,声音又柔软了些,“自从上次腊月十八再到今日新年初一,短短的十三天里,你已经想过各种方式自杀二百四十久次了,是也不是?”

        她吓得张开了口,吞进了一嘴流窜的寒风: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所思所想的?

        还有,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寻死的念头这么多次的?自己都不曾留意过,那这个男子又是怎么察觉到并且数得这么详细的呢?

        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难道他一直在跟踪自己吗?

        ……

        男子靠近了她的耳朵:“我可没有那种闲工夫一直跟着你、监视你,只是你的一切都恰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想不知道也不行啊!只要……你还在想着我。”

        她一怔。

        登时感觉自己被冒犯了一样,认为此人不但张狂不已,还是个登徒浪子,不懂得尊重女人,心中顿时涌出了很大的火气,但又怎么都施展不出来,更不能就这样回头打他一个巴掌。

        然而转念一想,或许……也不能就单单凭他说了几句肉麻的话就定性了他是个怎样的人啊,说不定只是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心事被这种能人异士给捕捉到了呢?毕竟就如他所说的,这里是什么寻苍门,虽然她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门吧!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男子笑了笑,顺便一个手指掐捏,解开了她身上的幻术。

        身体前方即是悬崖,她也想都没想就往后一倒,正好倒入了男子的双臂之中。她慌得赶紧推开了对方,觉得自己吃亏了便打算真的赏他一巴掌,可片刻后觉得自己都不想活了何必计较那么多呢,遂而又只好把抬起的手给放了下来。

        她只是讨厌这人身上的那种不同寻常的僭越气息罢了,但也不想沾染他半分,于是二话不说,再次转身就走。

        可没想到那男子竟说:“下次若是你还要再次寻死,我也只好让你在这里冻上一宿了。这上谷峰嘛,哪都好,就是离太阳太近,白天骄阳似火,夜里又天寒地坼,可不是那么好挨过去的哦……”

        她满脸不屑,继续往前走。

        自己才不会惧怕这些昼夜温差呢,恨不得就这么给热死、冻死了才最好,对于此时的她来说,再多的外在痛苦不过尔尔,又岂能与心中的那团恨意相比?她也懒得再跟这男子解释那么多了,便一个狠劲儿,撞开了他,又一次夺道下山去了。

        ……

        气,她真的很气。

        每当她决心要死的干净一些、不连累到别人的时候,就会有一些阻碍在前面,而且毫无疑问就是那个令人眼不见心不烦的讨厌鬼在从中作梗!

        于是,尽管后来她又尝试了很多不同的寻死模式,诸如咬舌、上吊、吞药、撞墙什么的,但最终都失败在了事情刚刚萌芽的初始阶段。

        她真的不明白,为何这个人老阴魂不散的呢?

        这样的问题在她脑海里存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后来才慢慢了解到那男子姓宋名漆,字子矜,是寻苍门中易部掌部褚怀君的弟子,修行的是感念术,所以才能每次都把对阎王别有执念的自己给逮个正着。

        所谓的感念术就是但凡他见过一人,在脑子里留下了印象,便能在千里之外与之建立交流的桥梁;若是能与对方同时感念到彼此,他便可启动感念术,用心识对流的方式与其对话、交流、甚至定位到对方的地理位置。

        这也是为何自己总逃不出他阻止步伐的原因。

        由于自己每次寻死的时候,总会担心他是不是还会找过来,格外地惦念着这事,反而就成为了在跟他时时刻刻报备自己位置的这么一种情况。

        如此一来,倒是正中他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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