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选择善恶
藏霖山地下城有九层，耗费了难以想象的人力物力，历时十年才修建而成。
这里一片漆黑，没有阳光。
第九层名为深渊，没有房屋，只有一大片空地，每隔五米左右就竖起一盏长明灯，以枉死力为燃料，期间更有精密的仪器与地下城之上的世界联系，能够提供能源。
这里关着的人都是被枉死力所感染，无可救药的人。他们在底层互相厮杀，撕裂彼此的灵魂。破碎的灵魂裹在枉死力中，成为了燃料。
除了第九层完全不是活人能进去的，上面八层都是一些没有点亮心灯的人，布局和普通的城市并没有区别，除了没有阳光。
上八层的照明、食物、水源……一切生活必需品都来自于第九层被撕碎的灵魂。一大部分被掌灯人抽取，留下少量的能量给他们。
在上八层中，还有一些无处不在的“暗域”，一旦不慎坠入，就会掉进第九层被撕碎灵魂。而长明灯能驱散暗域，所以，照明是上八层最大的刚需。
每一年，为了保持照明的枉死力能源充足，他们会选择将城里超过六十岁的老人送到第九层，为他们举办隆重的仪式，并且授予他们英雄的称号。
钱星楼，今年六十岁了。他也在“老年英雄”的队伍中。
时间过得真快啊，他通过街上的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样貌，一头白发，长长的白胡子也没有打理过，少年的俊朗沉淀在岁月里，偶尔从某个缝隙中悄悄地流露出来，就能引起人无限的遐想。
他虽然穿着粗布麻衣，却表现出一种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模样。
两个小女孩拉着他，高一点的披着黑色及腰长发，又黑又直，另一个则则是短发，凌乱而翘。
她们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钱爷爷……可不可以不走，你可是城主大人啊。”
“请城主大人留下！”人声鼎沸。
钱星楼高声道：“诸位安静！”
声音如波纹一般一圈圈都地散去了。
“正是因为我是城主，才更要去完成这英雄的使命。”
钱星楼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取下脖子上的红钥匙，放到小女孩们的手上，万分郑重地嘱咐道：“拼上你的性命，也要替我守护好他。王潇，徐敏，这是我们的约定。”
当年，钱师父和师娘都无法点亮心灯，也许是因为他们深爱着彼此。
钱星楼的心灯和映辰他们点亮的心灯不一样。他受不了那种时刻处于监视中的状态，人根本就不是人，而成了工具。
于是他们只得进入藏霖山的地下层，在一个没有光的地方真正地活着。
而所谓真正的活着，却是在生存的丛林法则下，弱肉强食。
食物水源和照明都有限。
他印象很深刻。有一对夫妻，宁可来到地下城也不愿意和彼此分开。
丈夫说：“无论这里面有多可怕，我都要选择爱你。”
可是后来为了照明，丈夫将妻子杀了，以妻子为燃料，点燃长明灯，在黑暗中苟活。越是在深邃的黑暗中，那微弱的长明灯越是能照清楚人性。
钱星楼感到困惑，这就是他想要的，真正的人吗？
随着时间流逝，这城里分出了不同的派系，势力最大的是南山派，其次是东海派，最后是西湖派，分别占据了第一、二、三层，第四、五、六层和第七、八层。
军阀混战，抓住对方的俘虏后，就得以献祭，获得照明的燃料。
在混战中，老人、女子和小孩的战斗力相对弱势，三派都选择直接将老人变成燃料，小孩也经历着可怕的训练，而女人，沦为了生育的机器，哪里是人啊。
钱星楼打小在寻松山上修行，不吃不喝问题不大，他整日整日打坐修行。
他也曾触碰过暗域。
当时他只觉得自己坠入了无底的黑洞，黑洞深处散发出一种莫名地、难以名状的吸引力，让他无法抗拒下坠。
好在寻松山长期的静功起了作用，让他稳住心神，得以存活。
于是他就一直这么打坐，整整四十年。
直到他遇到了王潇和徐敏。
这俩小孩是孤儿，不知道父母是谁。为了生存，两个不到十岁的姑娘，埋伏在楼层交界处，完美配合，杀死那些派系里臭名昭著都恶魔。
这只能说她们是天生都杀手，没什么。
但是徐敏总是把她得到的照明燃料交给王潇，送个那些在黑暗中绝望的人。
钱星楼记不清那天是什么时候，这里没有日历，更没有星期几。
一盏长明灯在他面前点亮，长直黑发的小女孩默默地放下，说：“这位爷爷，灯给你。”
钱星楼睁开眼睛，满是惊喜：“为什么？”
短卷发女孩说：“因为暗域马上就要往你身上爬了。”
钱星楼：“我是说，你们为何要救我？”
短卷发：“你不欺负人，你是好人。”
钱星楼顿悟了，正是因为地下城里可怕的罪恶，才能显出善的不同。人就是，能够选择向善还是向恶，主动的，亦或是被动的。
钱星楼支愣起来了，短短三年内，灭掉三大派系，建立起一个统一的城市，和一个稳定的秩序，让这里的人们得以摆脱丛林法则、弱肉强食，按照秩序活下去。
这个秩序是大多数人的选择，而并非是他人强行植入头脑的控制。
“好了，时候到了！送行！”钱星楼高声说道，带领着一众老人走进了暗域。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没有不甘没有悔恨，只有一种空荡荡的虚无感。他什么都没拥有，也什么都没失去。一切都消散了，和他再无任何关系。
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面临这必死的结局。
他觉得自己在不停地往下坠，还没有落到底，灵魂就已经四分五裂，意识和记忆都混乱了。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是《牡丹亭》的唱词，还有那惊艳了一生再也无法忘怀的角儿。
他惊觉那红钥匙原来一直跟着他，在最后一刻化作美人儿的样子，正贴在他的胸前。
他一个历经沧桑的六十多岁老头子，还是脸红心跳，脑子发热，几乎要晕过去了。
童元笑骂：“六十岁了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片刻之后，钱星楼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忙想着见过童元送出去，却被童元紧紧抱住，一时停了呼吸，脑子空白。
随后，两人的灵魂散在空中，从黑暗中缓缓地飘出去，散入微风里。
少年在被窝里点着灯，合上小话本，久久无法释怀。他满脑子都是小话本里的主角钱星楼横扫三大派系、一统天下的豪情万丈……还有最后那一段奇奇怪怪的描写。
忽然，有人扯开了他的被窝，提着灯往书上照，故作夸张地说道：“私看禁书，找死啊！”
少年赶紧把食指抵着嘴唇：“嘘！表哥！你要死啊！说这么大声！”
表哥摸了摸少年的胸口：“王二弟，你可别看这些书了，要是哪天心灯出问题了，就要被送进藏霖山下的地狱里去！”
“我倒是想去……”王二小声说道，被表哥听得清清楚楚。
表格脸色一变，将书抢过来撕碎，十分严厉地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些小话本都是编造的，藏霖山下的地狱真正的可怕是无法想象的！”
王二好气，跳起来跟表哥打架，奈何他矮了半个头，最后被打得鼻青脸肿，下不了床。他只得忍气吞声，等表哥走了之后，捡起那些碎片，慢慢地粘起来。
明天，就是成年仪式了，他要去完成自己的繁育任务。
可他不想和不认识的人完成这个任务。他喜欢表妹白亦君，他想，在藏霖山地下城里，人们真的可以肆无忌惮地拥抱自己喜欢的人吗？
好想试试。
他本以为今晚会失眠，没想到自己倒头就睡，梦到表妹亦君和被人完成了繁育任务，生了三个孩子。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泪水都打湿了床单，表哥进来看到了，还以为他尿床了。
他们又打了一架。
到了晚上，有守卫军带他去，他就跟着去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像话本里看到的故事那样，毅然决然地逃走，带着自己心爱的人。
可是他就像温水里的青蛙，舒适的环境让他的热血都散尽了，根本没有敢于反抗的勇气。
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很慈爱，父母也很宠他，有一个聪明的哥哥，还有一个欠揍的表哥，一个貌若天仙的妹妹。朋友对他很好，衣食住行都很好。
这样的生活，他不敢破坏。
他浑浑噩噩地完成繁育任务，回到家后把他冒私藏的小话本全部都烧了。
他永远都不敢这么做也不能这么做，他认清了自己的平庸，放下了心中的念想，乖乖地把掌灯人给他设计好的套子带上，被塑造成他们需要的样子。
可是故事书可以烧毁，脑子里的记忆却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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