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掌门 > 鱼在冰下睡着了 > 第1章 万泉河水清又清

第1章 万泉河水清又清


我想我大概是死了。

        在那种数九寒冬的晚上,实在不该穿一身黑衣去夜跑的。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塞着耳机沿着河堤慢跑。说来好笑,伴着“万泉河水清又清”的音乐,我被车子一头撞进了万泉河。

        耳机松脱,我听见了白石栏杆砸开冰面发出的脆响。紧接着,溅起的冰碴和水花劈头盖脸地泼来,迷花了我的眼睛。

        就这样,在空中翻转时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人间,是被水氤氲开的五彩霓虹。后来,我因着自己的执念也曾无数次的梦回,想再回到我生长的那座城市看一眼,却永远只能看到这样迷离绚烂的一片景象。仿佛我至今还沉在寒冷刺骨的冰河之下,后来所经历的种种都只是那个寒冷冬夜里隔水而望的一场幻境。

        遥不可及的水面浮着碎冰,透过这层冰所看到的一切都被折射得扭曲了,让人混淆了梦与现实……

        再次意识回归的时候,好像有人死死扼住了我的咽管。用尽全力的一呼一吸,也只能带进几丝稀薄的氧气,我感觉肺要炸掉了。

        紧接着是一股陌生的痛感汹涌地传来。好痛,全身像是被车轮密密匝匝地碾过了一遍,每一个神经末梢都在叫嚣着好痛。我疼得想叫喊,却只能发出几声微弱的哼哼。

        身边吵吵嚷嚷的围着好些人。我的耳朵里尽是隆隆的水声,他们在说什么,一个字也听不真切。在这火辣辣的感官刺激中,我意识到,这是有人捞我起来了,我还活着。

        “算你今日造化大。”一道冰冷得像冬日万泉河的男声传来,穿过一片嘈杂准确地落入我的耳朵,让人联想起冰水彻骨的感觉,仿佛周遭空气都随之冷滞了。

        我艰难无比地调动起肌肉,睁开眼,循声望去。

        天知道我多么后悔看了这一眼啊。要是一切能重来,我宁可闭上眼睛就此昏死过去,像睡美人一样睡上千百年也是幸福,管他皇天后土。

        可是我睁开眼了。

        朦胧的霓虹灯不见了,河畔的堤柳不见了。我睁开眼,遥遥对上了一双满含蔑视的眼睛。有一个高大的黑影,背着光,身形模糊,像一个遮天蔽日的阴影一样笼罩下来。而那阴影中的眼睛,像狼一样闪着两点幽光,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睨着我,就像是从云端看一滩烂泥。

        我在这样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潜意识深处传来难以形容的恐惧。

        费劲了全部气力才强迫自己移开眼,我的目光从四周机械性地扫过。于是发现自己躺在一方光洁冰凉的青石阶上,身侧是一个碧水荡漾的池子,几尾鲜红的小鱼从荷叶底下钻出来,轻啄我垂在水中毫无知觉的手指。

        天上高高地悬着太阳,骄阳似火,没有半点冬日夜晚的样子。

        啊,这是做梦吧?一边这么想着,我挣扎着要坐起来,满以为会像平时做的那些噩梦一样,只要意识到这是梦境,努力挣扎一番就能回归现实。

        而身边或蹲或站簇拥着的一圈人,随即又喧哗了起来。

        “顺过气来了么这不是,哪个不长眼的说她断气了。”

        “这都得多谢渊少爷!”

        “不用去通报大管家了,快叫六儿回来!”

        ……

        那人在一片喧闹中转身走了。

        “怎、怎么回事?这是哪里?”我强压下心里的恐慌,从嗓子里艰难地挤出几句话,却惊觉这声音也不是自己的,一个不详的猜测隐隐浮现。

        “这莫不是撞昏了头?”

        “依我说还是快些抬她走吧。”

        “瞧着眼熟,是隔壁拾竹苑的,送去给肖嬷嬷吧。”

        ……

        我就这样被人七手八脚地架着,七拐八绕地走着。像是观看纪录片放映一样,我看见一座无比奢华靡丽的园子,亭台楼阁,假山飞瀑,奇花异草,无一处不精美。

        我茫茫然,大脑当机,恨不得再次昏过去,好逃离这匪夷所思的境地,于是这副身体很听话地遂了愿。

        这一定是梦吧,等醒来后就一定回到现实了吧,怀揣着这份侥幸逃进了睡眠,我就这么醒醒睡睡地躺了三个日夜。

        睡去时,身子浮浮沉沉,时而很轻很轻,像是剥离了躯体飘在半空,时而很重很重,像是有千斤的坠子拽着我沉入地心。

        醒来时,一睁眼永远都是青色的幔帐,铺着薄被的小床,还有透过窗纱的日光或月光。

        哦,还有一个哭哭啼啼地不停唤着“阿姐”的女孩子,把我一次又一次地从自欺欺人的睡梦中叫醒。

        被子是软的,日光是暖的,阳光里有细小的尘埃飞舞着。

        晚风是凉而湿润的,风里夹杂着荷叶的清香,伴随着整夜的虫鸣蛙唱。

        眼泪滴到手上的感觉是微微发烫的,像溅出了一朵小小的火花,像天上倏忽闪烁的星子。紧接着,那些摇摇欲坠的星子又化成了流星,很快地滑落了下去,留下一道冰凉的痕迹……

        我的神志逐渐恢复,感官慢慢清晰,周遭的一切带来的真实感终于越来越强烈。我睁开眼睛,接受了这彻底打碎唯物主义信念的现实。

        我想,我姜小榆大概是死了。

        才活了短短二十三岁的苦命的姜小榆,寒窗苦读十余载、好不容易刚工作半年、还没有来得及发家致富的倒霉的姜小榆,舍不得花钱上健身房、顶着大冬天的寒风也要到外面跑步的可怜的姜小榆,连男生的手都没牵过、一辈子没有留下半点浪漫回忆的不幸的姜小榆,就这样沉进了万泉河,变成一条僵小鱼。

        可是,我好像阴差阳错地又白捡了一条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躺得久了,只觉得浑身酥软无力。

        我把软得像面条似的两只手举到眼前瞧了又瞧,白净细弱,嫩嫩的没有茧子。把手放下摸了自己两把,摸到了几乎没有发育迹象的胸口,可以清晰地数出肋骨。这副身体大约还是个孩子,如今却硬生生地塞进了一个二十三岁的灵魂。

        我幽幽叹了口气,翻身起来,在不算大的屋子里溜达着参观,顺便伸展疲软的筋骨。

        屋子当中一张方桌,一张长案,两侧各临窗放一张小床,一口箱子,一个面盆架。

        门敞着,夕阳已经斜斜地照进门槛。四周空空荡荡,寂静极了,只有远处隐约传来了熟悉的丝竹声,那声音曾几度飘进我梦里,让人恍恍惚惚的,仿佛飘在云端,一直飘到了天宫。

        “阿姐!你终于醒了?哎呀你怎么起来啦!”

        一个清新俏丽、像嫩竹一样的绿裙小姑娘出现在门口。她额前细碎的发丝被汗水给浸湿了,粘在苹果一样红扑扑的小脸上,透亮的眸子里闪动着喜悦的光。

        她的脚步怎么轻得像猫呢?一点声响也没有。我这么神游天外地想着,等再回过神来一瞧,小姑娘眼红红的,含着一汪泪:“阿姐!这几日你真是吓坏我了听外院的小厮们说,那时候你惨白着脸,一点儿气都没了,我真害怕”

        几天里我睡睡醒醒,几乎每次醒了她都是这幅模样盯着我,生怕一不留神我要驾鹤西去。这孩子对我和她姐姐所经历的那场剧变还一无所知,当然,我也不能够告诉她实情。

        “我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真对不起。”于是这就是几天以来我说的第一句话,前半句是编的,后半句是真的。

        眼看着苹果小脸由红转白,各种情绪变化纷呈,最后凝固成了不可置信的呆滞,小姑娘崩溃了。

        在好不容易安抚好了她之后,我终于从她嘴里知道了我想要的。

        “松萝”就是我这副身体的名字,而她是我的孪生胞妹,叫做蔓萝。我与她生得别无二致,不是亲近之人极难辨识。

        我们是无父无母的一对孤雏,姓名、籍贯都不清楚,只知道是被人牙子辗转卖来这里的,那会儿大约是七岁。六年前,金府里外嫁的三姑奶奶亡故,协理操办后事的大夫人做主,采买了一大批小厮丫鬟。因我们是极少见的双生子,且身段柔软适宜习舞,故而被金府拾竹苑专管教习的肖嬷嬷破格选中,就这样成了她手底下豢养的舞姬,跟着舞班子一学就是六年。

        这个地方名叫汜水。金府是世代专营名贵木材的皇商,是汜水城里一等富贵人家。府里上有一位老太君,其子大老爷主管外务,可惜膝下无子,妻妾众多,只得一女儿;二老爷嫡庶儿子倒是有三个,都是成器的,只是二老爷前些年接了一宗外务出海去了,听说是翻了船,至今杳无音信。

        金府富贵滔天,银子多得可以堆山填海。除舞姬外,府里也常年养着戏班子、杂耍班子,其他往来的清客相公、文人墨客更是不知凡几。

        汜水离皇城天骏七百里。当今国号宸,天家姓“东方”。天子圣明,如今国富兵强,向外征战无不大胜,使得四邦顺服,多年来已无饥馁战乱。

        还有,三天前,我不知何故偷跑出院子,落入了缀景台的濯笔池,差点丧了命,幸得“渊少爷”路过,命人搭救。

        再多的事情,一个养在深宅里的舞姬也不知道了。

        我不甚灵光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仔细梳理了这些不多的信息。

        国号城邦、山川河岳,皆是闻所未闻,这是个异时空的世界。松萝、蔓萝,毫无特色的名字,毫不起眼的长相,也没有显赫曲折的身世背景,由于身量尚小,在舞班里也只是末流,从不出挑。不管怎么看,都只是故事里寥寥数笔可写尽的无关配角。想来只要小心谨慎地避开灾祸,平安度日应该不成问题。

        说到灾祸,那位看我像看瘟神一样的“渊少爷”可不就是眼下最大的灾祸么?虽然他救了松萝,也算是阴差阳错地给了我再世为人的机会,可当时他那种憎恶的眼神是怎么回事?他和松萝有什么过节吗?那为何又要救她呢?我听见他的声音就有种动物本能似的恐惧,是松萝在怕他吗?难道说,他其实是要杀她?或者侵犯她?

        疑云重重,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心里暗暗打定注意从此绕着这尊佛走,以免惹祸上身。毕竟一个无依无靠的舞姬,是谁都可以不消吹灰之力捏死的,就像随手灭了一盏灯一样轻巧。

        “呀!松萝丫头起了?身子可觉得好些了么?”一个提着食盒的素衣美人走了进来,带来一阵清冽香气,打断了我纷乱的思绪。

        她美极了,像散发着柔和光辉的月亮一样,以至于傍晚时分已经有些昏暗的屋子仿佛也随之明亮了起来,一时间我甚至不敢呼吸。

        前几日,我在醒醒睡睡间也曾几度见过这个人。一直以为是自己做的梦,梦到了天宫的仙女,没想到竟是真的……

        “绣凤姐姐!阿姐她好些了,今日总算是清醒了,也有力气起来活动活动。”蔓萝擦着红彤彤的眼睛说道。

        “你阿姐这些天只勉强灌了些汤水下去,可是要饿坏了吧?喏,这是嬷嬷特意留的碧玉豆腐,还有松萝最喜欢的桂花莲藕羹和蜜汁鸭子呢。只是身子还没好全,贪嘴吃多了可是要积食的!”她一面絮叨着,一面动作优雅地把饭菜摆上小桌。

        “对了,落水那事委实蹊跷得很!我知你明明很会水,快说说当日是如何溺水的?”她拉住我问道。我害怕言多有失,只好错开目光,缄口不答。

        “我阿姐她什么都记不得了”蔓萝呜呜地哭出了声。

        “什么?!”她一惊,连忙揽过我的头看了又看,仔细确认了并无外伤,“还认不认得我?我是绣凤呀!”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即刻间,名叫绣凤的美人眼眶便红了,“丫头,你和蔓萝从小就跟着我,我们亲姐妹一般长大的,你怎么能忘了?我是绣凤姐姐呀!”

        “绣凤姐姐,你看看她,这可怎么办?”蔓萝与她哭作一处。

        心口在抽抽地发痛,这大概是松萝的感觉吧。我猜,她是放心不下她的亲人们……

        好吧,姜小榆如今必须要以松萝的身份活下去了,她的亲人我也会好好照顾的,我暗自发誓,郑重地说:“放心,我以后会记住你们,不会再忘记了。”

        听到我语气这般严肃,绣凤又破涕为笑了。

        “别怕,你这不是好好的吗,兴许慢慢就想起来了。赶明儿我再请个好大夫来看看,咱们好歹还攒着些体己呢,一气都花了也不打紧的”她满眼忧思地说道,又嘱咐我们快快吃饭,接着便一阵风似的走了,很忙的样子。

        饭间,蔓萝红着眼睛发愣,用筷子戳散了嫩生生的豆腐。

        我心里的惶恐并不少于她,却还是故作轻松地安慰道:“好了,别再哭了,我也并没有多严重,忘了的事情慢慢再想就好了。”

        “可是阿姐,你今后可怎么办呢?”

        “什么事怎么办?”

        “跳舞呀!远的不说,十五夜里要大宴宾客,咱们的舞可得好好排呢。”

        “啥?”我惊掉了筷子,“你是说,我也要献舞?”

        “是呀!这些天你一直病着,嬷嬷正发愁拿你怎么办呢。要我说,你就与阿玥换换,跳舞步最简单的《莲华幕下》,好不好?”

        可我哪里会跳什么舞?想想上回跳舞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儿了吧,幼儿园毕业汇演跳了“洋娃娃和小熊”,我演的还是小熊。

        “等等,今儿是什么日子?”

        “初八了呀,阿姐。”

        我两眼一黑。


  https://www.3zmwx.cc/files/article/html/13807/13807543/9329188.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3zmwx.cc。三掌门手机版阅读网址:wap.3zm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