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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想拉他一把


池越没等来薛惟的一句晚安。

        他没有在意,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又给薛惟发了一条问候语过去,不过还是没有等到回复。因为这个点很早,天刚擦亮没多久,薛惟大概还没有睡醒。

        池越今日有事,他简单洗漱过后便往蒋羽家赶了过去。

        蒋羽家离池越就读的大学有点远,池越得坐地铁换三条线才能到达。那样太费时间了,他便直接在校门口打了辆快车过去——昨晚蒋羽来了消息,说自己接到一个好心人的电话,对方说在穗城疑似看到了蒋心妍。

        蒋羽今年五十九岁,一张国字脸上写满了历经风雨的沧桑感。他常年难以入眠,所以眼眶总是泛着浓重的黑眼圈,眼球上满是密集的红丝线。池越每次一见他,都会忍不住地往他的法令纹看过去,得出的结论是似乎比上一次要深得多。

        这纹就如一条干涸的水沟,挂在蒋羽时刻往垂下的嘴角上,沉坠得他怎么也笑不起来。

        这时刻散发颓唐气息的精神状态,是蒋羽夜以继日,愁眉苦脸所熬出来的结果。从女儿蒋心妍被人贩子给拐走后,他就再也没有放怀大笑过。连带着那挺拔的身躯也渐渐地垮了下去——

        他是个退伍军人,年轻时用肩膀筑起城墙来保家卫国。女儿出生的时候他曾幻想过用肩膀为她塔起一座高塔,带她看祖国的漫山遍野。

        可那终究只是幻想而已,一条被撕烂的裙布砸碎了梦境,勒住了蒋羽的脖颈,让蒋羽时刻面临着窒息。

        “蒋叔。”池越去厨房端了一杯浓茶递给蒋羽,“不是她,是吗?”

        蒋羽没有接过那杯浓茶,他不困。他只是很累,心累。他陷在沙发,半个身子往外探,对池越这句话没有作任何回答。池越没再追问,他已经从蒋羽沮丧地把脖子往下压的姿势里看了出来,蒋羽还是没能找回蒋心妍。

        客厅里的白炽灯正闪着幽幽的光,餐桌上还搁着一碗吃剩的泡面,摆放在玄关角落那儿的生活垃圾还没来得及倒掉,昨天蒋羽接到消息后匆忙拿了钥匙就走,连拖鞋都没有换。池越在心里替蒋羽难受,他不会说安慰人的话,只好默默地抬手关掉灯,把窗帘给拉开,让阳光尽可能地照进屋子里,将阴霾驱散。随后他将那碗吃到一半的泡面给扫进垃圾袋里,打了个结往楼下跑。

        做完这些动作,他才坐在蒋羽身侧,将浓茶挪到蒋羽面前,“叔,喝几口吧,要凉了。”

        蒋羽把头抬起来,将浓茶一股脑地灌进了嘴。他擦掉嘴角溢出来的茶水,颓唐地说:“小越啊,有时候我是真想一走了之算了。也许这么多年,她早就死了呢?意外死?病死?被折磨死?不然为什么我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她?”

        池越给蒋羽顺顺背,说:“叔,您可千万不能这么想。总有一天您会找到她的,如果你一走了之了,哪天她回来了,见不到您,她该怎么办啊?你可就生了她这么一个女儿。”

        蒋羽的妻子已经因为找不到蒋心妍而抑郁过世了,池越不愿蒋羽也这样撒手人寰。也许只差一步,他们就找到蒋心妍了呢?

        蒋羽:“……”

        “蒋叔,您也知道我这个人,我不太会说话……我想请您再坚持一下,也许很快,您就见到她了。您可千万不要放弃。”

        蒋羽静默片刻,终于用手搓了把脸,挺直腰板站起来,往洗浴室走过去,“你一大早过来,还没有吃早餐吧?等着,叔洗完脸给你热碗粥吃。”

        池越没事的时候总会过来蒋羽这儿串门,蒋羽把他当自己儿子养,总做各种好吃的东西给池越尝尝。大概是将那份对女儿的思念都寄在了池越身上。

        池越能感觉到蒋羽关爱的目光,他点点头,用轻松的口吻说道:“那叔,能不能给我煎一个荷包蛋啊?加点醋呗。我实话实说啊,您上次整一个真的不够吃。”

        蒋羽将洗脸巾挂回原位,说:“小兔崽子。这么爱吃加醋的鸡蛋?你什么做的啊。回头给你煎两个,不能再多了啊,不然小心你胆固醇高。”

        “没事,吃叔煎的鸡蛋不会胆固醇高。”池越说。

        蒋羽的动作很快,不消一刻钟,就将早餐给端上了桌。池越坐在他对面,边细嚼慢咽,边说:“叔,我找到了当年和您一起救我的那个少年,原来他叫薛惟。”池越将荷包蛋咽下去,用手在蒋羽面前比划起薛惟的身高,“他这么高,站在我面前时,我得低下头才能看见他的表情。”

        蒋羽对当年那个滑滑板的少年印象很深。他机敏、谨慎、聪慧,还没长成大人就已经是个勇者了。霍然得知这个消息,他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没有认错人吧?”

        “没有。您还记得您跟我说的那个粉红色胎记吗?”池越放下筷子,扯了下自己的衣领,将后背露给蒋羽看,抬起左手的手指虚指着脊柱往下的地方,“他的胎记就长在这儿,我看得一清二楚。”

        蒋羽仔细回想,片刻后点点头:“确实,那个少年的胎记就长在那个地方。”他给池越夹自己面前的那个荷包蛋,“多吃点。吃完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池越朝蒋羽展开舒心一笑,边吃边夸道:“叔,您煎的荷包蛋太好吃了吧。要不下回煎三个吧?”

        蒋羽先是白了他一眼,随后嘴角上扬。显然是被池越这句话给哄得心情好了点:“你也不怕撑死你。”

        “撑死也是个饱死鬼。”池越咽下荷包蛋,随后三言两语跟蒋羽解释了自己和薛惟是怎么相遇的。

        “那时候他看上去情绪就不太好,我觉得他的心理可能出了点问题……”

        蒋羽道:“他当时救你的时候也是个半大少年了。如果你没认错人的话,这会儿也该工作了。不过……他的意志为什么那么消沉?”他仔细回忆起来,“当时我本想带他过来见你,但他踩着滑板就溜出几米远,又折回来——”

        当时那个少年踩着滑板做了个豚跳,随后又冲到半空中,接着扶梯做出一个旋转之后又跳下来的姿势。

        “他很自信,见我惊讶地盯着他,还朝我打了下响指,问我滑得炫不炫酷。”

        少年上扬的眼角、开怀的大笑、舒展的肢体语言,无一不在彰显着他活泼开朗又自信的一面——

        那是一种朝气蓬勃的生命力。

        “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消沉,可能是生活里碰到了什么难事。”池越端起餐具往厨房进去,“总之,我想拉他一把。局内人一时身陷走不出来是常况,局外人却看得清楚。我觉得他并不是完全不想活了,反而是在自救,只是方式偏激了些。”

        蒋羽明白池越想要拉薛惟一把的心思。池越童年时差点被人拐卖到别的地方,如果不是薛惟的勇敢与机智,今天池越不会踏实地站在脚底下这片土地上。但他们两个人本就是不相熟的关系,都不了解彼此的心性。说句难听的话,少年已经长成了青年,还是以前那个少年吗?毕竟成长太快,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是一成不变的。

        池越为人乐善好施,路遇不平会拔刀相助。他有个可以说是优点也可以说是缺点的心性——固执。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他非得要做到最好,从不轻言放弃。而现在池越这么说必定是已经打算和薛惟做朋友了,无论这个过程中薛惟是否想交他这个朋友。

        于是蒋羽再三斟酌地说道:“拉他一把是件好事,只是你也要多加注意,千万不要被他的情绪给影响了。”

        “嗯,放心吧叔。”池越说。

        ·

        池越把薛惟的联系方式给了沈蕊之后,沈蕊就立刻打了通电话给薛惟,让薛惟下了班过去她那儿坐坐。

        薛惟应了。

        下了早班后,他往雅惠苑过去,本想着等到了大门口再打电话给沈蕊。谁知沈蕊早早就等在大门口,见他愣住,沈蕊温柔地抬手抚摸他的头发,说:“愣着干什么呀?跟我进来吧。”

        薛惟垂下眼帘,由着沈蕊牵着自己往前过去。

        沈蕊住在二单元603房,门开了之后薛惟率先踏进去,屋子里很敞亮,一眼看过去一尘不染,是两室一厅的格局。门廊上铺了一层羊毛绒的地毯,往里看,客厅正中央还摆着一个神台。

        “穿这个吧,我昨天特意给你买的。”沈蕊弯腰从鞋柜里抽出一双拖鞋递给薛惟,“那天我在车里观察了一下,你的脚应该是42到44之间。你试试看,看看大小合不合适。”

        薛惟套上拖鞋,踩了两脚,说:“合适。”

        “感觉还大了一点点。”沈蕊眯着眼睛笑道,“你到底是穿多大的码数?”

        薛惟还不习惯沈蕊用亲近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他逃避似地往前走,答道:“43。”

        沈蕊给他递了一张小板凳过去,指着沙发说道:“沙发被惟惟给挠坏了,还没来得及买个新的。”她说着往客厅角落里走过去,“给你看看惟惟,你会喜欢的。”

        薛惟踩着羊绒毯走过去。

        沈蕊掀开罩着猫笼外的那条白布,轻声地说:“你看,它在睡觉呢。”

        猫笼的门并没有关上,反而大敞着。一只毛发油亮的白猫正蜷缩成一团,安静舒服地窝在棉垫上。它把头缩进腹部,从薛惟的角度看过去,只能见到它圆滚滚的脑袋和粉嫩嫩的小耳朵。

        沈蕊注意到薛惟发亮的眼睛,她探出一只手指,用指甲轻轻拨弄了一下惟惟的耳朵,那上面覆盖着细小的绒毛,触上去像是在触一片轻柔的羽毛,非常有趣。

        “它白天会一直睡,到了晚上才会起来溜达。”

        惟惟在睡梦中发出一声细微的喵呜声,沈蕊用手掌心摸了一下它的毛发,说:“但它可乖了,从不吵闹,讨个东西吃都软软糯糯的。”

        沈蕊的动作很温柔,她没跟薛貌生离婚之前就是这副性子,过去整整二十四年,她竟然一直没变过。薛惟不由地鼻头一酸,闷闷地应了声:“嗯。”

        “喜欢吗?”沈蕊侧头看他,问。

        薛惟:“喜欢。”小时候他最喜欢的动物就是小猫。不管是什么样的品种,他都喜欢。沈蕊没离开家的时候,他就养了好几只小猫咪。后来沈蕊不在家里了,薛貌生便将这些小家伙一一送给了别人,还警告他不许在家里养其他小动物,否则看到就打死它们。薛貌生性情不定,他怕他真的打死无辜的小动物,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养小动物的想法。

        “喜欢的话,就经常过来看一看它吧。”沈蕊两三步去到一米五高的冰箱那儿,从顶上顺了一样东西下来,递给薛惟,“这是我这儿的钥匙,你拿着吧。”

        薛惟将钥匙拿到手里,低头一看,卡口处还有些摩擦的痕迹,是刚配没多久的钥匙。

        是什么时候配的?

        昨天?还是在车里见到他的那天?

        沈蕊在用种种行为告诉薛惟,她希望薛惟搬过来和自己一起住。

        一个母亲,居然要用这种方式恳请自己的儿子搬过来。薛惟只觉得鼻头酸涩,他别开脸往厨房看过去,不让沈蕊看到自己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欲盖弥彰地说道:“有东西吃吗?我饿了。”

        往常薛惟都是三点半下早班,今天情况特殊,有个同事临时有事,让他帮忙替三个钟的班,这会儿其实已经到饭点了。

        沈蕊说:“有的。”她进厨房的矮柜里翻出一条围裙围上,“客桌上放着遥控,你可以开个电视看看。我做个饭,很快就好。”

        薛惟坐在小板凳上,没开电视。他透过那扇推拉门,安静地看向沈蕊忙碌的身影。

        “我记得你奶奶说你爱吃红糖糍粑,刚巧我这儿昨天做了点,给你热热,你尝尝好不好吃。”沈蕊将土豆丝切好放盘里后洗净手,把罩网给打开,端出那盘昨天自己抽空做的红糖糍粑。

        薛惟两三下将红糖糍粑吃完,沈蕊问:“好吃吗?”

        “好吃。”薛惟眼圈一红,问:“我奶奶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沈蕊:“说了很多。一些你喜欢的,一些你讨厌的。”

        “是你找她问的吗?”

        “有时是我找她问来的,有时是你奶奶自己告诉我的。”沈蕊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什么,她走进厨房,背过薛惟看着锅里烧开的水,“她是个很好的人,对我们母子俩很照顾。只可惜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薛惟的奶奶李亚茗在薛惟上完高中没多久后因急性心梗而过世,当时薛惟在外面,得知消息后甚至没来得及见李亚茗最后一面。

        李亚茗对薛惟很好,她家祖上三代都是行医治病的医者,到了李亚茗这里,自己也是个中医师。薛惟就是因为跟着她耳濡目染,才从小立志要成为一名中医师。

        然而那终究只是个梦而已。

        沈蕊给薛惟做的菜很简单,土豆鸡蛋饼、葱油鸡、荷塘月色小炒、菠萝咕噜肉。还外加一份五指毛桃煲鸡汤。荤素搭配,色香俱全。薛惟每样都夹了点,咀嚼两口后又往嘴里扒了几口米饭,吃着吃着就禁不住流了眼泪。

        四岁大的孩童其实还不大记事,所以他从不知道沈蕊做饭可以这么的好吃。

        沈蕊见他吃着吃着就往米饭里掉眼泪,立刻哎呦一声,抽了两张纸递过去,哄道:“你这孩子,哭什么呀?嫌妈妈做饭难吃呀?知不知道人不能轻易掉眼泪的,这些泪珠可都是珍珠啊。”

        从进沈蕊家里开始,薛惟就一直绷着情绪。沈蕊这番似是责备实际却是心疼的语气,让薛惟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坏——

        他很想念自己的妈妈沈蕊,想回到她的身边生活。

        即使他已经三十岁。

        薛惟哽咽道:“妈……”

        咔嚓——

        这时一道开门声突兀地响起。薛惟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梗阻在喉头,他转头看过去,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啊呦,宝贝儿,老远就闻见饭香了。你做了什么好吃的啊,居然不叫我?”那女人将车钥匙搁置在玄关处,三下二除五地踢掉脚上那双黑色细高跟,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套上。

        她趿着拖鞋,懒洋洋地往餐厅这边走过来,在薛惟注视的目光中,用尖锐的声音说道:“嗯?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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